麻秋聽到這話,臉色陡然陰郁下來,上前一步怒喝道:“是誰縱容此賊于營内喧嘩吵鬧?速速将之擒下收監!”
主将發話,将士們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一批親兵湧出,将石木卑并其身邊随員們控制起來引往一側。石木卑受此遭遇, 反應不免更加激烈,但他所在乃是邺地大本營,憑其人并身邊幾十名卒衆,哪怕再怎麽怨念滔天,又能掀起什麽風浪?
石木卑并其卒衆雖然被逐出,但那充滿憤怒斥罵國賊奸邪之聲, 隔了老遠仍然依稀可聞。而麻秋此刻臉色更是陰郁如這昏暗天際,牙齒更是咬得咯咯作響。
他這幾日與枋頭謝艾的溝通,本是私底下的接觸, 心知肚明雙方彼此都乏甚誠意,此事不會有什麽結果,而且他也已經決定不再于此繼續糾纏下去,準備在這兩日的時間就徹底解決掉那一路奮武歸師,因是也并沒有知會麾下一衆将士。
可是現在卻出現石木卑此事,就連這個外來者都已經知曉,遑論鎮中其他将領。麻秋此際已經能夠感受到周遭将士們望向他的眼神都不乏怪異,心中不免更是叫苦,同時也隐隐有幾分不滿。
他并不知枋頭的謝艾于鎮中是個怎樣的處境,但他鎮守邺地、看似大權獨攬,其實一直都不然,主上石虎某次甚至直言以告,邺地部伍當中就安插着他的耳目,以此來震懾麻秋。
麻秋對此既不敢反對,倒也并不覺得難以接受,畢竟他所在的位置實在太重要,如何能夠取信主君也非常重要。
像這石木卑直沖主将宿營外吵鬧喧嘩,如果暗地裏沒有人指引, 憑其區區一個襄國來人怎麽可能做得到!歸根到底,該是主上安插在鎮中的耳目要借這石木卑的喧鬧來逼迫自己表态究竟在搞些什麽了。
關于這一點,麻秋早有預備,幾次與謝艾書信往來的信件、甚至包括人員渠道都保留起來,就是爲了事後應付主上的追究。可是現在經由石木卑一鬧,他則不得不提前給部下衆将們一個交代,否則軍心或将動搖。
所以很快,麻秋便不顧天色,吩咐親兵傳告各軍将主入此議事。而在等待衆将入營之前,他還要追究一下這事如何洩出。
結果不問則已,一問則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枋頭的謝艾,居然已經于昨夜親臨邺南的前線,并在不久之前派人直接于雙方對峙的前線叫喊邀談。
得知此事之後,麻秋不免又是震驚又是惱怒,更覺得謝艾其人狡詐至極、人品低劣,令人防不勝防。其人如此行事,大概就是要誘他發聲,之後以此動搖邺地軍心。
激怒之下,麻秋直接再下命令,諸将彙集後不必入營,随他直往前線戰場,同時後營集結人馬先遣五千衆向邺北而去,準備殲滅那一路晉軍軍衆。千言萬語,不如一行,他雖然慎重于開戰,但也絕不畏戰,敵人手段低劣至斯,他相信事後主上也能認同他的決定。
黎明時分,麻秋率領營内精銳并各部将領抵達于枋頭交臨的前線,他向栅欄溝塹外的原野上一望,心情更是惱怒,隻見諸多晉軍卒衆散立于郊野,還在一遍遍的呼喊讓麻秋上前商讨談和事宜。
至于對面主将謝艾的旗幟儀仗,也都擺設在距離前線不遠的位置上,麻秋見狀後忍不住問向前線兵卒:“敵軍将主謝艾果真在此?”
得到兵卒肯定的回答後,麻秋心中不免又是疑窦叢生,搞不明白謝艾究竟意圖何在,若隻是爲了洩露機密、動搖己方軍心,何至于親自出面且做到這一步?
對面仍是喊話不斷,譏笑麻秋膽怯不敢出見,因此噓聲連連。麻秋久經陣仗,自然不會爲此所動,但實在心中太多疑窦,更兼也想直接面斥謝艾無恥。于是他便喝令兵士上前應答,商讨如何見面。
不久之後,雙方達成共識,彼此主将各取百人護從,上船于雙方陣線中間的一處河灣會面,一旦哪一方有異動,談話即刻中止。
如是一番交涉下來,時間已經到了日中,麻秋告令衆将在他歸來之前不可擅動,但也不可放松警惕,要時刻待戰,這才率衆趕往交涉地點。
當麻秋到來的時候,謝艾的座船早已經停在河灣處,此處水道開闊,水流也不湍急,雙方彼此能夠看見,雖然仍不及面對面的便利,但也總算能得于及時的應答。
到達這裏後,麻秋已經按捺不住,先使兵衆喊話道:“謝士欣果然奸詐無恥,你我都知,談和雲雲隻是虛辭,也絕無可能。你使此小計,難道還想撼我軍心?徒增人笑罷了!”
對面的謝艾并無隐藏身形的意思,麻秋甚至可以直接看到他躬身授言的畫面,不多久對面兵卒便上前轉述謝艾所言:“麻将軍何以如此孤高絕情,你或不具誠意,不代表謝某也無?世事概由人謀,哪有什麽絕無可能的道理。我今次所以親自入此,當中宣說此事,就是在表露我的誠意,以示絕非暗室奸謀。無論麻将軍你持姿态如何,我何談之意誠摯,止戈坐論,各訴所求,爲雙方甲士性命以計,将軍又何必衰言笃定?”
聽到對面這回答,麻秋是真的有些迷茫了,片刻後他才又使人道:“彼此爲戰數年,在此之前,我是素來欽佩謝某才略器具,雖作裂目之争,但也無礙崇敬之情。但經此之後,謝某所爲種種,實在低劣。彼此各負君王恩用,生死搏技而已,豈能以私念爲暗合之陰謀!”
對面的謝艾對此卻不惱怒,再次使人答道:“兩師交戰,或攻或息,都是尋常,又怎麽能冠以私念。至于麻秋,言則忠勇慷慨,實則怯乏擔當,南北當下勢力如何,麻秋難道不知?你若不知,又何必求我方交出你主子息親眷、交出新得冀南之土,乃至于退兵枋頭。你是心知肚明,凡此種種所求,概非對戰能夠争得,即便妄動戰端,無非沙場再添萬千亡魂而已。”
“麻秋此人,色厲内荏,所以不願深談求和,無非怯于你主季龍窮究問責,勢位難固而已。明知已是不可戰勝之勢,仍要強求于一戰,無非是以麾下萬千将曲捐身以固己位罷了。既然如此,不妨來戰,若你方所求種種能有一得,則謝某自裁以謝天下,絕不偷生!自古艱難,一死而已,我俯受大将軍恩重如山,凡有所用,視死如歸。若非曆事求于周全,何必受你胡醜刁豎爲難!”
此言經由兵卒轉述傳來,不獨麻秋臉色難看,就連其他問詢後的将領們臉上神态也都轉爲複雜起來,若有所思的望向将主麻秋。
麻秋心中叫苦,他是沒想到謝艾除了親自出面之外,更将雙方此前所談細節一并披露出來。
老實說,就算謝某人仍然全無誠意,還是動搖羯軍軍心的手段之内,但能以枋頭主帥之尊位而做到這一步,麻秋就算是栽了也并不冤枉,因爲這可以說是謝艾用其畢身信譽聲名作爲賭注,即便成于此功,及後其狡詐種種也必爲天下所知,爲後世所笑。
而更重要的則是,麻秋已經被擠兌得下不來台,即便還無顧對方種種作态毅然開戰,勝了還倒罷了,若真戰事稍有不利,謝艾這番話便已經給他掘好了墓穴!
甚至之後主上石虎,會不會怪罪他明明有着更好的解決方案,卻偏偏擅作主張、以自己親族性命爲代價強要求戰,最終卻還一無所獲?就算他有千萬般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以主上親族爲代價而爲,這無論怎麽說都是一種僭越,是統兵大将最不可爲的禁忌!
原本他以爲他圍困住奮武歸師算是拿住了人質,可以逼得謝艾拙于應對,卻忽略了他們國中人質早被晉軍先一步拿住了,而且一出手便直指君王與大将最不可觸及的忌諱。決定這些人的生死,絕不該由麻秋來做。
甚至就連南國沈大将軍還未稱制臨位,謝艾爲了營救其從弟族親都要如此費盡心機,表足态度。麻秋如果無顧于此,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麻秋沉吟良久,親自登上船首甲闆,望向對面大聲道:“我原本以爲謝某賢良可欽,但你處心積慮陷我此境,即便麻某身死此禍之中,黃泉之下也要笑你陰謀詭勝,非大丈夫所爲?更何況,你就沒有想過,若我至此仍拒不談和,你除了見笑世道之外,還要因此自取其辱而爲你主沈維周所厭棄?”
對面謝艾也親自露面出來,喊話道:“餘者不論,今次所爲,所謀絕非麻将軍一人性命,謝某一言擲地,坦然無愧……”
喊這話的同時,他在心裏則默念,目下大将軍親臨鎮中,所圖者怎麽可能會是區區一個麻秋!
“至于大将軍會否厭我自取其辱,那是我該憂怅之事,眼下謝某隻想周全此事,順利迎回沈獅并所部勇士。而且,麻将軍既然也知我是将身名一擲此中,此事我便必須求于一個良善之局。無論之後付奏行台決議如何,我必會極力争取于周全,這一點請麻将軍不必懷疑。”
講到這裏,謝艾又歎息一聲:“至于麻将軍所言冀南、河朔等各邊事務所求,我既不能一言決之,想必就算行台有所回應,也非你能斷之事務,還宜早訴你主。可以談,但不是跟你談。至于其他,我可傳信奮武沈侯先放你主子息一人算作取信,至于要放哪一個,可以你選,也可以我部自決。”
麻秋這會兒望着緩緩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眼下局面他真是無從應對了,但他身在這樣一個位置,又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
而他其實已經沒有了選擇,要麽死戰當下,要麽就全力促成談和事宜。
特别當謝艾說出可以先放一名羯國皇子之後,那麽就意味着,一旦開戰,麻秋必須要确保主上其餘子嗣親眷的安全,否則雖勝尤敗,會有無數人以此爲把柄要将他置于死地,乃至于族滅之禍!
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一旦開戰,那一路晉軍即便再怎麽疲弱,想要在死前殺掉所俘虜的羯國一衆貴胄們也太簡單了。
過了好一會兒,麻秋才望着謝艾唇角微微翕動,他是在默言,真的羨慕謝艾這種幸從明主、可先斬後奏、決斷大事的底氣。當然他是不知道,南國沈大将軍正在枋頭,他所以陷于如此險惡境地尤甚于刀兵加身,還是拜于沈大将軍所賜更多。
謝艾站在對面,倒不知麻秋心中所想,但也比較同情麻秋這個對峙數年的敵國将領,換了他在這個位置上,大概也要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觸。因爲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意味着莫大的隐患,相較而言,慷慨赴死反倒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但這一點同情轉瞬即去,很快謝艾又好奇當羯主石虎面臨當下這種情況,又會是怎樣一種反應。可以說,石虎隻要稍有軟弱,不敢繼續率部南來與王師決一死戰,那麽無論怎麽做,餘生都要與屈辱爲伴!
到現在,謝艾也漸漸領會到大将軍的心意,石虎這樣一個暴虐的屠夫若隻是求于一戰誅殺,反倒成其快意,遠不足抵消其人這幾十年來給諸夏生民造成的戕害,而這種僭立兇殘的所謂人主,也根本不配莊嚴壯烈的死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