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讓謝艾這樣的國之大将臨時叫停中止如此重要的軍務會議,并且匆匆遠出相迎的,整個行台,自然唯沈大将軍一人了。
隊伍之中,沈哲子輕乘馬上,一身騎裝, 難掩風霜疲憊之态,見到謝艾等枋頭衆将奔行迎出,他輕輕一甩手中的馬鞭,笑着說道:“不告而訪,諸位觀之,我應該不算惡客罷?”
謝艾上前一步扶缰恭請大将軍下馬,原本以他這樣的權柄勢位卻做出這樣的舉動,應該是有幾分顯得阿谀。但眼下他做起來确是尋常, 而其他諸将也都不覺有異。如今整個行台上上下下, 誰不知大将軍對他們将主謝艾恩同再造,彼此之親厚,早已經遠邁上下主從的關系。
“大将軍此際到來,時機恰好。若是稍早一兩日,我等枋頭任事諸人或還要因久來無功而羞于入拜,如今卻有一樁盛大功事待奏,雖然也是沾惠賢臣,但此功确是壯哉!”
待到大将軍下馬,謝艾便又笑語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就連臉上的疲色都一掃而空,他自知謝艾何等性情,能夠被其人推崇爲“盛大功事”“壯哉”雲雲,則必是了不起的功事,他上前拉起謝艾手腕,滿是期待道:“除了冀南大功,原來枋頭這裏也并不寂寞?”
此前八九月中,沈哲子還在長安, 但是随着各路軍伍調度北進、迎擊塞虜的軍事上了軌道,他再留在關中意義也不甚大,又因心憂羯國動向,便舍棄儀駕、輕騎而返,途中得悉沈牧已經在冀南取得輝煌戰績,他自然欣喜不已,索性不回洛陽,直奔枋頭而來。
奮武軍于襄國壯舉,就連枋頭都是剛剛得訊、還沒有來得及向行台報捷,謝艾自然也知大将軍還不知此事,此刻便也不再賣關子,便将此事娓娓道出。
“我家獅兒,的确已是才力堪誇!”
沈哲子聽完之後,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歡暢大笑起來,此前身在關中,他還煩躁于石虎招引塞虜南來之舉,令得整個北伐戰事再添變數。
雖然當時即刻就做出了鐵血迎擊的決定,但他其實心中也是不乏憂慮,畢竟羯國雖然日漸式微,但武力之強仍是王師的當頭大敵,一旦借此挑釁生事,之後事态還不知将要向何處發展。
可是歸途之中,捷報連傳,已經讓他心緒大定,也不乏欣慰與自豪。他入此世道以來,一直行事戰戰兢兢、苦心經營,唯恐疏忽至敗,但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王師将士用實際行動向他證明了,如今的行台絕對已經有了無懼風雨、虎窺天下的實力!
如果說此前還是出于公心的欣慰,那麽沈雲今次不在計劃之内的這一場盛大功事,則就将沈哲子的喜悅推到了極點。對于重用自家族人,雖然是世道積俗、沈哲子也不得不爲,否則便無從鞏固權勢局面,但是對于沈牧、沈雲等家人們能否勝任高位,沈哲子還是不乏忐忑的。
可是如今這兩人再用行動向他證明,這世上雖然不乏才具天生如謝艾一般的大才,但哪怕隻是中人之質,隻要能夠發願向上且有着充分的磨砺鍛煉,同樣能夠稱豪于世道之内,不落人後!
可以說,這一場起始于羯國率先發難、之後行台進行反擊的戰事,雖然還隻是進行過半,但沈牧、沈雲等人接連可稱驚豔的表現,徹底奠定沈氏天下第一名門的威望!
吳興沈氏,不再隻是蝸居吳鄉的簡陋武宗,也不再隻是沈大将軍一人因緣際會、帶契家門雞犬升天的幸出門戶,而是真正的有擔當、有才力、能夠抗鼎天下、再造社稷的海内名門!
一直等回到東枋城此前謝艾召集衆将議事的大帳中,沈哲子仍然沉浸于濃厚的喜悅中不能自拔,他算是充分體會到原本曆史上謝安在得悉淝水大勝後那一份屐齒撞斷的喜悅,不隻是社稷大喜、也是家門大喜,而沈哲子的這一份喜悅,卻比曆史上淝水之戰的防守之勝要更加煊赫得多,這是真正的攻伐、開創之大喜!
謝艾等人也都眼見大将軍自從得訊之後便眉開眼笑、喜色盎然,倒也并不因此見笑大将軍乏于氣度,此等大勝功事,若還能不行于色,則就顯得過分虛僞了。
“是了,奮武歸師目下何在?傷亡幾許?速往洛陽傳我聲令,奮武後備軍士速往枋頭來,盡快整編完備,不可缺于後續戰事!”
過了好一會兒,沈哲子才收拾心情,然後便又說道。他這倒并非全循私情,希望沈雲繼續斬獲大功,而是經此之後,奮武軍旗号對于羯軍便天然有種威懾力,在行台如今已是三線開戰的情況下,如此雄壯軍伍,豈能閑置。
謝艾聽到這話後,便苦笑起來,旋即便将他們之前商議救援接應奮武歸師的事情又稍作交代。
沈哲子這會兒也徹底冷靜下來,一邊聽着謝艾的講述,一邊思緒飛轉,再次恢複到那個喜怒不行于色、懷納國事蒼生的狀态。無論喜怒,都不過分沉湎,能夠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也是他勝于常人的一項禀賦。
待到聽完謝艾的講述,沈哲子并不先作表态,而是說道:“謝将軍說說你的看法。”
“奮武必救,這一點毋庸置疑。此前我已命人傳告河北各路鄉伍,若能得于行台封授诏令,想必他們會更加踴躍。隻要河北義士群起爲援,奮武勇壯精銳,絕非羯奴能夠輕易折辱圍困!”
沈哲子聞言後當即便點頭:“這沒問題,大功豈能吝賞,此際凡有助力,則必超格拔授!”
聽到大将軍授權,謝艾更加笃定。随着大勢越歸行台,其實許多所得也都不必一味求于戰場的勝負,有時候一點姿态的表露,便能收到巨大的效能。
别的不說,單單眼下如果大将軍決意要從速解決掉羯國石虎,隻要表态凡以往悖逆、無論晉胡俱都一筆勾銷、不再窮究追責,那麽河北各地将不知興起多少以歸義爲名的軍伍,助力行台、讨伐羯軍。
但是這種捷徑,也要承受許多的代價,河北之地即便收複,也會埋下不少的隐患,不能完全按照行台方略進行整改。
謝艾所以欽佩大将軍,除了本身恩義深重之外,還在于大将軍能夠忍住誘惑、不循捷徑,而是一步步穩紮穩打,絕不因短利而打亂自身的節奏步伐。
事到如今,任是誰都看得出,沈氏代于典午,已經将成定局。且不說北伐用事一直都是大将軍親力主持,軍政權威俱統一人,沈家如沈牧等人俱成臂膀之助,如謝艾這種北伐中崛起的大将,甚至不知晉帝何人,爲大将軍馬首是瞻,一旦北伐竟功,即便歸統晉祚,晉帝又敢坐享其成?
這種大位垂于眼前、唾手可得的誘惑,大将軍卻能忍耐得住,而不是爲了早登大位而退讓底線,單單這一份堅韌毅力,謝艾相信放眼此世,也無人能過于此。諸夏複興,當生雄主,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帶領諸夏生民再塑盛世!
将思緒略作收拾,謝艾才又說道:“河北縱有義勇助軍,終究隻是淺表依附之助,很難任于艱深。奮武能否全勝歸來,枋頭所部也決不可等閑坐視。原本方才,我是略得草草,既然大将軍恰駕臨至此,還請大将軍參詳斧正。”
說話間,他便将自己剛才浮起的那個念頭重拾起來,思路稍作整理,移席湊近向大将軍彙報起來。
沈哲子眼望着謝艾手指在地圖上勾劃,認真傾聽。
謝艾的思路,講起來其實也是受于青兖戰事的啓發。
此前他已經考慮到枋頭不容有失,否則将是得不償失的局面。他能看到這一點,邺地的麻秋自然也能。所以謝艾的打算是,以枋頭作爲誘餌,擺出一副大軍群出黎陽、枋頭要塞虛弱,引誘麻秋來攻,枋頭的軍隊則順勢回插邺地,如是雙方完成陣地互換。
如是一來,雖然枋頭暫時告失,但也造成麻秋部暫成孤師的局面。如是王師不但可以順勢接應奮武軍,更能與冀南王師連成一片,将麻秋困死于枋頭。
雖然枋頭這些年頗有營建基礎,但在王師手中和在羯軍手中能夠發揮出來的價值卻不同,其中最大的一點區别,就在于麻秋即便攻占枋頭,但卻得不到來自黃河水道的支持,禍患有限。
如此還能将麻秋的軍伍鎖死在枋頭,引誘羯主石虎來援,以逸待勞的展開新一輪的大會戰。如果戰事進展的順利,或許就能在此戰中擊潰羯國目下主力軍隊。
這一個計劃極爲宏大,戰術層面沈哲子并不比謝艾高明,因是不作指點。但是在戰略層面上,他卻是覺得有些冒進。如此宏大戰略,決不可以爲憑着當下籌碼足夠,一旦雙方持續惡鬥下去,勢必要層層加碼。
如是又回到了起始的一個大問題,那就是王師剛剛結束了西線戰略的經營,而且還并沒有徹底的止戈,随後又有陝北、漢中兩個次級戰場被開發出來,同時荊州方面也在用兵成漢。可以說是帶甲之士無有閑坐,沿水之倉無有閑糧。
在這樣的情況下,行台還有沒有力量于此發動一場舉國之戰?或者說,眼下的羯國有沒有必要讓行台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孤注一擲?
“還是有些操切了。”
過了好一會兒,沈哲子才推案一歎,他并不是難決大事、怯于用險,而是因爲除了羯國之外,目下的塞胡、鮮卑等諸多邊胡,踴躍要加入諸夏戰場的那股勢頭也越來越明顯。
雖然這些邊胡還沒有達到原本曆史上最勢大的時刻,且各自也有憂困,但仍不能無視。
特别是塞北的代國已經隐隐有塞上霸主的姿态,如今王師即便能夠在保證其他戰線穩定的情況下行險一搏,一戰解決掉羯軍有生主力,自身必然也會受創良多,很難再支持後續領土的無間歇收複。
屆時北方的河朔,或許轉頭又将淪爲代國等塞胡的馬場。而這些叩關未久的塞胡們的戰鬥節奏,未必會給與羯國交戰而磨砺壯成的王師以适應的機會。
前秦的苻堅,未必真仁慈,他能得趁大勢而高歌猛進,但基本盤始終還是微弱之氐衆,他必須要以包容的态度去容納那些虎狼之士加入麾下供他驅使,又必須要不斷塑造新的攻伐目标以飼養麾下的虎狼,一旦落敗便遭反噬。這種虛僞的壯大,不是沈哲子需要的。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做嫁衣裳。
沈哲子不是自薄,而是這種情況會有極大概率發生,所以在沉吟良久之後,他才鄭重說道:“大勢在我,不宜用險。修書羯國麻秋,不妨談一談。”
如此大好局面,北伐以來所未有,在确定不可輕涉兩難之險後,沈哲子思路漸趨通達,他有足夠的信心在立足當下局面的基礎上,将石虎玩得欲死不能,讓對方繼續口嫌體正的繼續幫助自己消磨塞胡與東胡鮮卑的有生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