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雖然也有幾條穿州過郡、勾連地方的水道,但是較之河南,還是遜色許多。特别是黎陽、枋頭等要津接連失守之後,讓本就先天較劣的水路更加不能聯結成網,無論民生還是軍事,俱都大受困擾。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 在國勢已經江河日下,諸多困境之中,羯主石虎仍要大筆投入、開鑿溝渠以連接清水、衛水等次一級的水流,以期能夠重新獲得一個水運的便捷。
不過現在,這一條耗費羯國已經所剩不多的底蘊、寄托着羯主石虎繼續向南攻伐謀算希望的水道,已經落入了晉軍的掌控中。
由于興國渠本身便是人工開鑿而出,所以口岸處本身便經過認真的修葺,巨石堆土高高的圍堰,河底深挖的深水港口, 晉軍已經不需要再針對港口本身做什麽營葺,奪下口岸之後,便即刻展開了對營盤的修築。
大量人力、物資的投入,這一處營盤的修築速度也非常迅速,諸多有着鮮明的河南特色的建築拔地而起,原本羯國所臨時修造那些雜亂粗陋的建築逐一被拆除。
營盤的修築,自有來自河南的役力擔當,而王師的各部人馬,随着後續戰馬陸續運送向北,便在各自主将帶領下,依托着興國渠水道,開始對冀南郊野進行肅清掃蕩。
河南的戰事雖然告捷,但王師将士們也并沒有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中太久,更加勤勉的繼續擴大戰果,忙碌疲憊一定會有,但久存心中數年之久、掃蕩冀南的願望終于成真,也都實在充實得很。
羯國石宣繼續北逃之後, 境域之中已經再也沒有可與晉軍一戰的成建制武裝。唯有一點變數,便是此前碻磝大戰前夕,率部離開清河而奔赴樂陵郡的羯國樂陵太守劉高所率領的部隊,但這一路人馬早已經穿過平原往樂陵而去,所以眼下的清河、平原兩郡,暫時是已經沒有了有組織、成規模的武裝。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師各路出擊,自是所向披靡。所過之處,羯國所任命的那些郡縣官長也都少有爲國盡忠的覺悟,凡王師所過之境,少有頑抗之徒,大都開門出降。羯國在冀南幾郡的統治構架,也都快速的被掃蕩坍塌。
那些郡縣官長,王師也不需要他們再暫時留鎮地方維系人心,一旦出降或被俘,悉數運抵興國津等候審斷發落。
興國津此境中,閑人實在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降将張坦便是爲數不多的閑散幾人之一。原本他是跟從在參軍謝曜身邊,可是随着軍務漸多,謝曜這個參軍也越來越忙碌起來,便也沒有了閑暇再去關照他。
張坦此刻身份也實在尴尬,雖然占了一點先行投義,但無論都督沈牧還是其他官長、将領,也沒有表态該要如何處置他,于是便索性又被安排進了戰俘營。
對于張坦而言,唯一可稱幸運的,那就是如今設在興國津的戰俘營地已經熱鬧非凡,不再如早前曆城那麽寂寞。而張坦作爲先一步投降行台王師的河北人士,早前還有一份随軍出戰的資曆,貢獻多少暫且不論,這些已經足夠讓他成爲戰俘營中的老大哥。
越來越多的河北時流被押送到興國津的戰俘營中來,這其中便不乏張坦的舊相識。畢竟他家便是清河望宗,他本身又是羯國的高級宿将,認識他的人不在少數。如此際遇之下碰面相逢,難免多有唏噓。
而那些人得知張坦在南面便投降了晉軍,自然要忍不住向他打聽該要如何自謀求活。可張坦眼下禍福尚是難測,又哪裏有什麽妙法教授旁人,隻能對以苦笑。
碻磝戰事,以令人驚詫不已的方式告終,而張坦的心境也是跌宕難平,被事實粗暴直接的教誨了一番之後,他再也不敢妄自揣度後事将要如何發展。
畢竟再怎麽有智慧的人,就算有什麽判斷,也是建立在豐富的閱曆舊事基礎上,可是很明顯,河南的王師之強,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與常識,就算有什麽推測,也必然是謬誤百出,當此時,反倒不如安安分分的待在此中等候發落。
但如張坦一般想法的畢竟少數,大多數人逢此變故,本能還是要讓自己趨利避害,改善危險處境。而眼下王師各路人馬尚在外掃蕩肅清,也沒有太大的精力監控他們,所以這戰俘營中,每日都不乏人聚在一起商讨對策。
能夠被關押在此處營地的河北時流,主要還是地方上的鄉望豪強,至于一些胡虜出身的羯國臣子,早在王師掃蕩途中便被手起刀落的幹掉了。
這些人湊在一起晝夜商讨,倒也不是在釀生什麽針對王師的大陰謀,他們在羯國本身便是被提防打壓的一群人,自然也沒有爲國捐軀的勇烈。但能夠在石虎這樣一個暴虐的主上統治下還能存活至今,自然難免就心思多了一些,不乏審時度勢之敏感。
他們也邀請過張坦幾次,但張坦經受過教育後,更覺這種自謀隻是浪費時間、精力,即便出于舊情而列席其中,也都少有發表意見。幾次之後,這些人便也覺得張坦敝帚自珍,心中不悅,便開始隐隐将他排斥在外。
張坦樂得清閑,冷眼旁觀這些人每日裏長籲短歎、長謀短慮,再想到他們多半徒勞,心中便不免生出幾分惡趣的快意。
此前的他,甚至已經甘于賭上家人性命,獻出偷襲臨清的奇謀,誠意之大要遠遠超過這些人。但事實證明,他們這些河北人已經根本不具備再與行台算籌碼、提條件的資格。此類用心,或許不會招至身死大禍,但也注定無功。
當然張坦也并不是一味的自暴自棄,因爲先投降這一點經曆,還是讓他有所收獲,明白到在面對王師的時候,唯有恭順、唯有敬服才是最不會出錯的作法。
所以他幾番軟磨硬泡,終于求請謝曜幫他向外通信。而張坦向外通信的唯一内容,就是聯系東武城的家人,不要再考慮他們張氏仍然留在羯國爲官那幾人,也不要再顧慮王師兵臨冀南究竟是長治還是短攻,趁着王師兵鋒還沒有邁過臨清城前,用最快的速度整頓家業,最好是将東武城一并投獻于王師。
這一封書信中,張坦用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至于理由,則沒有講述太多。畢竟他作爲一個戰俘,就算有幸得于外界通訊,否則監察的王師也不可能容忍他向外透露太多訊息。
至于能否說動家人,張坦其實信心不大,因爲他家幾人在襄國擔任高位,與羯國糾纏太深,想要一朝痛下決斷的舍棄,需要極大的魄力。但目下族中,有此魄力的人實在不多,甚至就連張坦自己,都是在親身經曆之後,才總算深刻感受到王師無可抵抗之強大。
但無論如何,發出這一封家書之後,他總算自己心安了。即便日後整個家族還要遭難,并不是因爲受他臨陣投敵的牽連。禍福由人,各自取之,如果家人一定要強抱将倒之大廈,之後粉身碎骨,也是咎由自取。
張坦雖有幾分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但這一封書信,還是給他自身處境帶來一個不大的轉機,那就是之後北上興國津的晉軍都督沈牧抽出時間來,又見了他一次。
這一次見面,沈牧常服裝扮,雖然稍欠早前戎裝在身的威武,但端坐席中,也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概。
“張坦?你還是個不錯的人,起碼是不蠢的。”
見張坦步入帳中,沈牧擺擺手示意他落座席中,繼而拿起張坦那一份家書原件,向他揚了一揚。
聽到對自己的這個評價,張坦自嘲一笑,旋即便又拱手道:“都督此言,實在讓坦愧疚難當,此前自以爲得妙,力獻拙謀,小觑都督英略,愚計至斯,豈是蠢鈍能當?”
沈牧聞言後便笑起來:“這也不足說你這個人就是一個蠢物,隻是你終究還是小瞧了王師的強殺力攻之能。若是不知自身勢力幾許,你那一番進策,我也未必不會兼聽采納啊。”
張坦聞言後又作汗顔狀,旋即便又聽沈牧說道:“我所以言你不蠢,因爲你學會了藏拙。王師逆勢而進,由微及大,豈無一二鑒才之能?你們這些河北時流,心思太多,急于流露,小觑了世道,高看了自己,一群胡口餘食罷了,又有幾人是真正的權變經世之才?”
聽到這話,張坦更是大汗淋漓,心知戰俘營中那些事情果然瞞不過這位都督,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與那些鄉流攪在一起,否則隻怕不會再有這一次會面。
“你是個有才幹的人,也識時務。我有一樁事務要交付你,不知你願不願意承擔?”
沈牧又望着他笑語問道。
張坦哪裏還會猶豫,當即翻身而起,以頭叩地:“若能得于都督包容選用,坦必肝腦塗地、以死效勞!”
“倒也無需那麽慘,稍後我家幼獅将率奮武繼續揚鞭北進,你随其軍中,暫爲向導。”
沈牧又說道,他雖然在沈雲面前向來做小觑狀,但在外人面前卻是不吝誇贊:“我家幼獅,乃是南北時流少有的英壯之選,你若能從其麾下,隻要能夠本分安守,盡于職責,入洛誇功,不在話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