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将軍與桓宣商談軍務的時候,沈勁等人便早早的來到了京兆官署。
啓泰三年王師西征,直至次年收複長安,潼關的一部分軍隊也都一路相随,這其中就包括沈勁等人。之後這一部分軍隊多半跟随庾曼之上隴,沈勁他們則留在了關中, 一面剿滅關中各郡縣之内的匪寇,一面參與軍府的創建。
往年這些隻能帶領辎重隊押運物資的小夥伴們,如今也早已經成了關中駐軍幢主一類的兵長,這其中尤以桓豁表現最爲優異,之前更作爲輔助率領軍士跟随弘武軍北擊僞漢,立功頗多,甚至就連弘武軍将主蕭元東都有意将之招入弘武軍中任用。
除了沈勁等幾名小夥伴外,沈雲之後不久便也來到了府邸中。
奮武軍去年秋裏離開隴上返回關中,之後便一直留在關中進行休整, 順便将将士散入各個新建軍府中,幫忙進行卒衆的操練,以等待行台的最新調令。
看到沈雲到來,沈勁等幾人俱都眸光閃亮,遠出相迎并不乏阿谀的将沈雲請入廳中高坐,姿态可謂是卑微恭順。
“阿兄,我如今也是氣力壯成,弓馬娴熟,行伍之内号爲勇士。你覺得我有沒有資格選入奮武,哪怕做一個充陣的雜卒也好啊!”
沈勁滿臉谄笑坐在沈雲側席,殷勤的爲他奉茶布食,還打着眼色示意幾個同伴幫他發聲。
沈雲心安理得享受着沈勁的侍奉,聽到這話後便乜斜一眼,笑語道:“奮武所用,不同常旅,每一個都是能搏獅虎的悍勇精卒,又哪須用雜卒。阿鶴你以此來說我,可見對自己還是乏甚信心, 且先留在軍府曆練幾年吧。”
“阿兄,我可沒有對不住你,你如此輕我……”
沈勁聞言後便瞪眼,一臉的不忿,但終究還是有求于人,瞪眼片刻複又軟了下來,拉住沈雲的衣角一臉央求。
沈雲難得正經看他一眼:“我也不是有意爲難你小子,你們這些少進啊,總是貪功望進,乏于自視。你們隻眼見到奮武殊功頻斬,卻又能知這當中辛苦幾多?行台四軍所以選拔嚴格,除了戰卒俱有勇力、技藝匹配之外,也是對你們這些無知小子的一種保護。若連軍中自己組織的選拔都不能脫穎而出,上得戰陣,辛苦厮殺,敵人難道還會關照你?”
“四軍之選,不可徇私。這不是寡于人情,若無此種公允,怎麽對得起那些曆陣便忘命拼殺的辛苦将士?他們縱有威榮,那都是沸騰血水染紅,就算讓你徇私選入,非但不能榮光共享,反而會成爲一個人所不齒的醜類。”
講到這裏的時候,沈雲又不免一歎:“我所以能受将士擁戴敬服,隴上五蓮城一戰,那是頭顱提在人手的忘命搏殺。上得戰陣,這一條命便寄在旁人手裏,他若是活着,你就是死。如今我在關隴也算是小得薄譽,你道我就真正快活?”
沈雲深吸一口氣,而後說道:“錯了,我的快活,你真是想象不到!往年所見同侪醜類俱都先我揚名,小人得志,不勝驕狂,如今一個個在我面前,誰又敢肆意自誇?哈哈,小子,你想要伸張志氣,炫耀世道之内,我怎麽能讓你輕松如願?否則,那就是對不起我自己被冷置多年的惆怅啊!”
沈勁原本還被說的有幾分羞愧,可是聽完後已經一臉羞惱的瞪着沈雲,忿忿道:“你也就是欺我年幼,大凡我能稍長阿兄些微歲數,今日便是我來譏你!”
沈雲聞言後笑得更加歡暢,拍着沈勁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間心意相通,往年我見二兄吹噓炫耀,心内也常作此歎啊!阿鶴你也不必慌張,八郎之後将要入事,稍後待我見到阿兄,一定在他面前請告将八郎派來關中,與你日日相對,排遣憂懷。”
旁邊魏騰等人聞言後已是哈哈大笑起來,之後魏騰便又笑語道:“阿鶴你也是身在福中而不自知,似我等乏人問津的軍伧才是真正的悲苦凄涼。你小子雖在軍府,卻晝夜都不乏佳人探視……”
“表兄住口!”
沈勁聽到這話,頓時滿臉羞赧,忙不疊去喝止魏騰。而沈雲則瞪大眼,一臉的好奇此中奧秘,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發問,早有大将軍身邊親兵前來傳喚他們。
這會兒沈哲子已經換了一身常服,正在與江虨于席中閑談,擡頭看到沈雲等人行入,便指着沈勁笑語道:“我家甘如蜜糖的小子來了!”
沈勁聽到這話後更羞赧,滿臉通紅道:“阿兄你怎知……定是姊夫道你!”
江虨聞言後則忙不疊擺手:“世堅這麽說,那可就冤枉了我。如今三輔各鄉宗人家,誰人不知小沈溫雅體貼,善慰奴情啊。”
沈雲聽到這話後更好奇,抓住左右人仔細詢問,才知這些人究竟在調侃什麽。
這件事說起來也無甚曲折,無非關中鄉戶得知沈勁與大将軍關系,自然也有親昵結交的想法。而在時下而言,沈家本是江東豪富,又是南北第一權門,權财都無匮乏,想要投于所好,最方便法門自然是獻女邀歡。
況且沈家本來就有了一個大名在外的沈牧,所以沈勁這兩年随着身份披露出去,在關中人氣也是居高不下。特别是在今年三月上巳日,他們一群袍澤賦閑踏青,竟然被聞訊趕來的各家堵在了山頭上,好幾天都脫不開身。
其實在這些私節方面,沈家原本也不甚嚴謹,否則早年不至于養成前溪伎名滿江東。可是随着勢位越高,特别是出現了沈牧這樣一個庭門異才之後,子弟凡有入事俱被親長訓告絕對不可縱情聲色,再給家門招惹什麽豔談。
沈勁自以阿兄爲榜樣,況且家中尚有嬌妻倚門相待,在這方面倒也頗爲守禮。可無奈是太受追捧,甚至都影響到正常的軍事操練。
自家婿子被人如此追捧哄搶,杜家之感受如何可想而知,他家也是關中名門,自然不樂意被人如此輕慢,甚至就連遠在行台的杜赫都受這喧擾感染,親自前往馨士館,請文學雅士代寫一篇《甘糖賦》,專寫人家夫妻如何伉俪情深、青梅竹馬的長情,再請江虨于關中散播開來,才漸漸遏止住這股風潮。
這段轶事風波鬧得不小,其實深究原因,倒也并不是說關中人家們認定了沈勁,定要獻女入侍爲伴。其中有相當一部分,說到底不過是趁着這股勢頭,以此來表示順服行台的态度,通過這種近乎鬧劇的方式,來體現願意親昵大将軍并行台的意思。
甚至杜家的這種應對,都不排除與鄉人們内外雙簧的意味。内中奧秘如何且不論,最起碼是營造出一種關西、關東融洽和睦的一種氛圍。
沈雲聽完之後,心内不免有些吃味,坐在席中歎聲道:“我也居留關中大半年之久,又有逞威隴上的事迹,難道不比這個小子更具風采,怎麽就乏人探問?莫非是威名太熾,反倒讓人覺得我不近人情?我倒不是貪于聲色,實在這際遇差别,讓人意不能平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想想自己在關中究竟做什麽,先是一路向西,不旋踵便又上隴,之後回到關中,也隻是晝夜與同袍巡營遊獵。奮武軍營又最是嚴謹,常人敢于近窺都有被射殺的危險,關中這些人家縱有意願,誰又敢冒着生命危險來撩他。
更何況沈勁所以秀出,背後少不了杜家這個丈人門戶的推波助瀾。一番鬧劇之後,沈勁是既得了風采照人的雅望,又有了貞義深情的風評,自然光鮮起來。
“五郎又何必豔羨阿鶴陝西之風雅,舊年你也曾秀出于颍川啊!”
江虨笑語道破玄機,沈家誠是财大氣壯,但若說到自己有什麽賢聲清譽,家門能夠給予的實在太少,反而是各自的丈人門戶在這方面不遺餘力。到如今大将軍這一輩的子弟中,除了沈牧讓人感慨人力有窮之外,餘者雖然也稱豪武事,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許清聲傳揚。
如沈雲雖然在關中被冷落,可是早年淮南都督府時期,他丈人門戶的陳規吹噓起他來,也真的是不遺餘力。也真虧了這些親戚門戶的幫忙,沈家于清譽一樁都遠遠抛開了江東世族的顧陸人家。
“人情如何,也都不必在意,唯自守一樁,還是要時刻于方寸内自省。”
眼下在場都是親友,沈哲子言談倒也随意,一起用過晚餐,而後便問起他們各自任事情況如何。想到此前與桓宣提起的組建關西精軍的事情,他又提醒沈勁、魏騰等人若是有意參加遠拔,便需要早做準備了。
沈勁先前還央求沈雲不得,沒想到轉頭又有一個新機會,一時間不免振奮不已,吃完飯後甚至都不久留,拉着魏騰他們便返回營舍繼續打磨氣力。
之後沈哲子又與沈雲稍微談論一下隴上事務,并奮武軍的休養情況,關中這邊鎮戍的力量越來越完備,已經無需再将所有精銳留守在此。特别是未來的河北大決戰已經開始籌備起來,奮武軍本身機動性又強,正适宜投放于河北這樣廣袤的戰場上,痛殺羯胡。
雖然大将軍也沒有笃言,但沈雲也聽出來他們奮武軍之後不久極有可能調用于黃河下遊,于是便忍不住摩拳擦掌的振奮起來,開始在心裏構思之後東去見到二兄沈牧該要如何炫耀自己,想到得意處便忍不住掩嘴竊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