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和十三年江東那場動亂,除了的确涉于其中、咎由自取的那些南北世族之外,本身無辜而又遭受牽連最深者,莫過于原淮南王司馬嶽。
這場政變中定性罪首的諸葛恢,本身便是司馬嶽的妻族丈人。而之後深挖,又有其内兄諸葛甝等人策劃廢立這種大逆不道的陰謀, 讓司馬嶽徹底洗刷不清。
雖然之後江東清算時,因肅祖子嗣本就不算昌盛,司馬嶽免于罪實論處,但先是夫妻判離,原淮南王妃諸葛氏被廢逐出府,其一子二女也一并剝奪爵祿, 之後便是淮南國廢,司馬嶽徙封曆陽, 但一應王府僚佐俱無配備,僅僅隻是一個虛号的安排。
司馬嶽所遭受的牽連不獨如此,前年皇帝病危,因其子息尚在襁褓,爲了免于大統嗣位再生變故,中書令鍾雅等直接将司馬嶽遷離原本的青溪舊邸,把其安置在了建康城西南的新亭附近。
新亭地近石頭城,本就是建康城宿衛重戍所在,将司馬嶽遷居至此,便意味着将之完全拘禁起來。
而宿衛在經過早年那場動蕩之後的肅清之後,實力已經大不如前,而且主要都由江東特别是吳人門戶把持。江州刺史沈恪兼領曆陽内史,都中凡有變故幾乎一日之内便可順流入都。
雖然之後皇帝病情又有好轉,但也沒有人再提将司馬嶽送回舊邸,自此之後便一直居住在新亭别業,甚至連兒女都難相見。
如果不是因爲這一次司馬嶽病逝于新亭,整個時局幾乎都要淡忘了肅祖還有這麽一個兒子。
司馬嶽死訊傳出後,台苑并公府使者先後抵達,先是封存府舍, 确定死因無疑,之後再以台令告諸于外。而後整個新亭别業内外便開始布設各類治喪事宜,從新亭一直到石頭城俱都麻幡招展,令人心酸。
建康時流們在得知司馬嶽死訊後,一時間也都多有感慨,無論是否有無親戚、交誼,多多少少都要感慨幾句這位年輕宗王之命途乖張,本是君王骨肉至親,身份尊崇,更難得個人儀度才情俱都不乏可觀,本該是托以王事國務的柱臣之選,隻因錯親奸惡門戶,最終落得英年早逝,凄慘收場。
一時間,也多有都内時流彙聚在新亭周邊,或以祭告爲名,但落實在内心裏,更多的還是感懷自身。
新亭依山傍水,講到景色風物也确有可供欣賞之處,中興以來多有都内時流于此交際集會。早年所謂新亭對泣,便發生在這裏。
因爲目下别業中還被宿衛封禁,苑中也沒有诏令指示應客治喪的禮節步驟,因此時人若想憑吊,隻能在周遭架設竹棚遠祭。
在這些遠祭場所之中,規模最大便是宣城王司馬昱府下所涉祭場,表面上是由司馬昱年方六歲的長子主持,但實際上司馬昱也在其中,這也是他在啓泰之後,難得的公開露面。
此前江東那場政變,最終遭殃最深的便是青徐僑門中的琅琊王氏、諸葛氏等人家。但是作爲當年執政的褚翜也沒能幸免,權位被奪,禁锢終身,其人早在啓泰元年便郁郁而終,至死甚至都沒能獲得相匹配的哀榮追贈。
宣城王司馬昱與褚氏姻親,且還被褚翜裹挾離都組建行台,因此一個污點,其人之後也遭到了打擊與閑置。雖然原本的王爵保留下來,但食邑多被剝奪,隻保留下一個散騎常侍的虛職。目下的處境算起來,也僅僅隻比剛剛去世的司馬嶽稍好幾分罷了。
長久絕迹人前,這一次借由憑吊爲名,司馬昱命人在新亭附近拜下祭場後,便也傳帖一些舊好人家,約定于新亭小聚。
時下梅雨新過,天地之間自有清明新鮮,新亭附近景緻也都不乏可人。司馬昱一身素缟長衫,深坐于竹棚帷幔之内,眼角還殘留着将幹未幹的淚痕,邀望對面山坳處司馬嶽潛居病亡的别業,淚水又忍不住自眼眶湧出。
他拉着坐在對面同樣素缟打扮的丈人褚季野,還未開聲已經隐有哽咽:“人世何以如此多悲?究竟是近年戾氣蔓延、悲情滋長,還是世情長久便是如此?死生亦大,修短難度,實在讓人痛徹心扉!”
這一番感慨,與其說是悲傷司馬嶽之不壽,不如說是傷感于自身的不如意。他的境況也僅僅隻是稍好于司馬嶽一點而已,早前皇帝兵危時,他雖然沒有被幽禁起來,但其宅邸内一度也被宿衛牢牢把持,甚至于一個已經有了身孕的妾侍都因驚恐以緻小産。
事後他甚至不敢訴冤台中,将那小妾草草掩埋,之後更加不敢于府内有什麽聚宴舉動。就連與丈人褚季野,都還是在年初典禮上匆匆一會,在之後便沒有會面了。
褚季野這幾年也是白身賦閑在家,深居修身養性,整個人都顯得瘦削,鬓間灰發成片,剛剛四十出頭的年紀,望去已經顯得非常老邁。
耳聞目睹宣城王淚眼迷蒙,悲調不斷,他心裏其實感覺很厭煩,但眼下也實在不好流露出來,因是隻能說道:“死生雖大,也隻是人間常事。世道難免悲喜,大王也實在不宜沉湎此中,情深自傷。”
相對于宣城王的悲戚不已,褚季野其實更加關注賓客到來的情況。這一片竹棚占地不小,但出出入入多是宣城王府家人,少有時流至此,客席大半閑置,也讓褚季野感慨于世風流轉,人情聚散。
到了午後時分,陸續有賓客到來。其中沛國劉惔的到來,倒是讓宣城王悲戚稍斂,親自起身相迎:“這是一個曠達悠遠的雅客,我不該用俗世人情去滋擾他的清趣,見笑于人。”
之後又有颍川荀羨等一衆貴戚的到來,人員出出入入之間,倒讓這一片竹棚不再冷清。尤其是随着王羲之并會稽高隐許詢的到來,令得内中氣氛更顯雅緻。
幾年前江東那場動亂,琅琊王氏可謂是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除了繼嗣王導一系的王混并當時恰好不在建康的王羲之外,餘者蕩然無存。甚至就連王氏遠裔、早已經皈依沙門的高僧竺法深,都被江東天師道幾位天師因法争而入罪遠逐。
王羲之雖然得于幸免于難,但過往這幾年過得也實在談不上輕松。先是早前被系入都内待論罪過時,其姻親門戶平原華氏便将他妻子接走,之後更是一紙離書了結親誼。
家門橫禍,又遭此羞辱,王羲之所受打擊可謂不小,之後更是厭居江東,繼而北行返回琅琊鄉裏。
但是琅琊鄉裏多年動蕩,鄉情舊誼早已無存,王羲之冠纓世族的出身,本就乏甚世務經驗,又不像早年家門南渡時還有諸多依靠,短居年餘,最困難時生計都無以爲繼。
最後還是一些江東舊友如許詢,在得知其困境如何後,籌措一批财物北行将他迎回建康,自此結廬于都南,深居簡出,幾乎絕迹人前。
但人生也是有得有失,雖然王氏家聲愈衰,王羲之心内幽情全寄筆墨,書名卻越來越彰顯,甚至已經有了遠邁鍾衛舊法的評價,凡有片紙流出便倍受追捧,被高舉爲書道神品。不乏世道賢流久立書廬外徘徊不去,隻爲能求一二贈字。
王羲之的到來,也在竹棚内引起不小的騷動,褚季野與宣城王這一對翁婿親自左右相陪,前情今事的議論一番,整個竹棚裏難免彌漫起一股沉重悲傷的氣氛。
宣城王深居經年,少有如今日這般賓客集聚的日子,悲傷之餘,心情也因此放達許多,于竹棚裏環視一遭,繼而便好奇道:“袁宗師府下阿虎何以缺席?你們諸位可有途逢他?”
宣城王口中所言袁宗師,乃是前國子祭酒袁瑰,其從子袁宏小字虎,也是最近幾年在建康逐漸揚名的少年俊彥。
聽到宣城王這問題,竹棚内氣氛突然一凝,又過片刻,另一位驸馬都尉荀羨才開口道:“袁虎去年已經因文學高選,北上入洛受學馨士館……”
其實何止袁虎,袁瑰之子袁喬小字羊,同樣正于行台任事。
此言一出,整個竹棚裏氣氛更低沉了幾分,宣城王原本已有幾分酒熱忘形,這會兒也是滿臉的尴尬惆怅,端起酒器一飲而盡,繼而才怅然一歎:“江東陋土,難留賢士啊……”
此言一出,原本就已經頗爲低沉的氣氛頓時又生尴尬,而在察覺到丈人的眼色後,宣城王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忙不疊又說幾句,岔開這個話題,隻是氣氛卻再也難恢複過來。
眼見到衆人各自神色不屬,若有所思,褚季野心中一歎之後,便也連忙打起精神,主動引導話題,繼而講到當下曆陽王喪禮種種上。
時下都内這種氛圍,再加上曆陽王喪事,本就不适合組織這一類的集會。而褚季野所以肯出席,也絕對不是因爲想念自家婿子,說到底還是有其打算存在。
距離江東那場政變已經過去了将近五年時間,而這幾年時間裏時局并非停滞不前,特别江北王事仍然持續奮進,眼見新的秩序越來越穩定,留給他們這些遭受牽連打壓冷落的時人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所以褚季野也是希望集結一部分同病相憐的時流,趁着曆陽王喪葬事宜,主要試探一下洛陽行台對于他們的封鎖禁锢究竟有沒有稍稍緩解的可能。
倒不是他還心存多麽遠大的政治抱負,主要是類似王羲之那種北行返鄉卻又無能立足,不得不再次狼狽南來的事情,在未來很大幾率不隻是王羲之一人所面對的尴尬。對于他們這些南渡而又失勢的僑門人家而言,如果沒有來自行台的支持與庇護,想要歸鄉治業又談何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