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被杜洪寄予厚望的西面強援,姚弋仲軍力還是頗爲可觀,其大軍于汧水近畔層層鋪疊開來,前後鋪開數裏,各類旌旗号令更是漫及山野。
之所以能夠擺設出如此浩大場面,也在于羌人今次東進本就是合族遷徙, 前方排設誠然是衆多步騎戰卒,後方還有大量的部衆随行。
姚弋仲雖然不曾親眼見識過晉軍之勇武,但對其威名也多有耳聞,今次對陣本就不乏事出無奈,所以心内難免也存了幾分以大勢屈人的想法,旗令廣樹以期能夠先聲奪人,最好讓對面晉軍不戰而走。
說到底,姚弋仲内心裏也不願與晉軍徹底交惡, 畢竟對他而言首要任務還是立足關中, 貿然招惹強敵實在有些不太明智。
所以在臨戰之前,他還在集結衆将訓告道:“今次爲戰,隻爲我部族父老争地求活,不以殺敵逞勇爲先。而後爲戰,将晉軍逐走郊野之後,各軍先分守地要,不可輕追窮寇……”
相對于羌人所擺出軍勢的強盛,占據汧城的晉軍則就顯得寒酸太多。
汧城名爲城池,其實不過是位于汧水近畔一座塢壁罷了,整座城池闊不盈裏,奮武軍三千人馬聚集在此都顯得頗爲局促。
其實不獨羌人在此發現晉軍蹤迹大感意外,奮武軍也沒想到會在隴道上遭遇這樣一股勢大的羌人軍隊。
原本奮武軍是打算遊蕩到長安背面尋找機會向占據長安城的杜洪發動進攻,以腹背夾擊之勢攻克長安。
不過由于奮武軍挺入太快,與中路大軍之間産生了脫節,長久逗留在長安近畔,一旦蹤迹走洩也難收奇兵之效。
再加上沈雲初掌奮武軍也需要幾場功事來樹立威信,索性暫且脫離長安戰場,繼續向西面的始平、扶風等地掃蕩, 肅清戰場環境。
隴上民衆向三輔遷移并不隻有羌人一股力量,早前已經有幾股流寇出現在扶風境内,一路順勢掃蕩下來,這些流寇自然不可能是奮武軍的對手,而奮武軍也難免越來越向西直至行上隴道。
沈雲雖然統率奮武軍、自得假節,在戰場上有極大的自主性,但也意識到離開長安戰場數百裏開外總是不妥。雖然他也身負西進隴道的任務,但明顯不是這個階段該要做的事情。
所以在遭遇羌人主力之前,沈雲已經決定暫時撤回,回擊長安。
但是很不巧臨行前姚弋仲這一股軍勢龐大的羌胡出現在奮武軍的查探範圍内,若是沒有察覺還倒罷了,可是現在已經遇見,而且這一股羌衆很明顯是有着幹涉長安戰事的能力,沈雲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因此一方面在此駐防,一方面快速派人向後方彙報這一變數。
“西進至此,總算小遇可作放手獵殺的敵卒!”
眼見城池外的原野上,敵軍鋪設結陣緩緩推進而來,沈雲眉目間不乏振奮。早年中原大戰時,他先被用于南陽,及後又被直接發配到了江夏,俱都遠離第一線的作戰區域。
今次好不容易被回調執掌奮武軍,參與西征關中的戰事,結果西進以來所遭遇的對手要麽是三輔境内豪強部曲,要麽就是浪蕩郊野的流寇,也實在沒有獲得什麽像樣的戰績。
如果換了一個老成持重的将領在此,看到敵軍如此浩大軍勢,難免要謹慎設防、小心試探,可是沈雲所駐這一座狹城,本身就無堅守價值,而其本人也早已經是求戰心切。
所以當敵軍還在數裏之外時,他便直接統率千數奮武軍卒,打馬沖出小城,直往對面敵陣策馬迎上。
對面羌人眼見晉軍膽大至斯,一時間也是微有錯愕,但觀敵軍軍勢寡弱,裝備卻是非常的精良,不免自恃軍勢強盛,生出輕敵之心,同樣吼叫着沖殺上來。
姚弋仲坐鎮于中軍,主力精銳畢陳于前後左右,對于晉軍如此輕狂妄進同樣冷笑不已,擡手喚來其子姚益吩咐道:“晉将狂妄,不知我邊士悍勇。你率千名騎衆并前路各部迎擊,不能潰敗其衆,不許還師!”
姚益躬身受命,而後便于行帳前提槍上馬,率領千名羌族精銳打馬沖入前陣,所過之處,喝彩聲不絕于耳,足見羌人軍衆們對此戰必勝之信心。
雙方對沖起來,距離很快便拉近。原本先一步沖出的奮武軍将士們此刻已經在有意識的放緩馬速,以調整馬力進行臨戰之前的最後一波畜力沖鋒,而羌人卒衆們在察覺到晉軍沖速放緩後,興奮之情已是溢于言表,前陣更有許多步卒發足狂奔起來,希望能夠繳獲到一份晉軍甲、馬。
“提弓,射!”
奮武軍隊伍裏一聲令下,标志着正式進攻的開始,整支隊伍陡然提速起來,先有一簇凝結成束的烏影漫過軍陣直向敵陣沖去!
沒有經曆過與奮武軍的作戰,真不知世上還有如此迅猛快捷的沖鋒,哪怕隴上也多遊騎野戰陣仗,但這對戰初仗還是讓這些羌卒們見識到一個新的天地。
奮武軍陡然加速,十餘丈距離倏忽而過,而在此之前,攢射而來的利箭已經先一步将敵陣鑿出一個深邃的缺口!那些排列于前陣的羌卒們隻覺得眼前光影斑駁,繼而便喧聲大躁,視聽俱都混淆,待到視野略有恢複,眼前戰陣上已經不見了敵軍蹤迹!
奮武軍突進太快,前陣邊翼士卒們尚還茫然敵蹤何在,卻不知自家軍陣已被鑿穿,一條血色道途自中貫入。
甚至當奮武軍完全沖過将此戰陣穿透成爲左右兩個部分之後,整個軍陣還維持原狀片刻,數息之後,中路幸存士卒們眼見到身畔血腥慘狀,才蓦地爆發出一聲凄厲驚恐的吼叫聲,下意識舉刀擡盾,或向側翼飛逃!
鐵蹄凝如流線,張揚的斬馬刀綻放出鋒利的銳芒,奮武軍将士俱爲王師中萬裏挑一的精銳,各種沖殺戰陣的演練早已經達于巅峰。一人舉刀,百人爲繼,千人揮斬,伏屍蛇線尚且不可稱功!
如此精銳強軍沖入本就松散結陣的敵軍戰陣中,拖刀揮斬,人頭如飛,馬蹄震響不過數聲,羌卒前陣一個五百人的隊伍陣型已經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原地陡然出現一片殘肢斷臂所鋪設的血腥地毯!
“斬!”
又是一聲冷冽如一的斷喝,前線陣仗中那些羌卒們才陡然由巨大的震撼中驚醒過來,繼而便發現那些晉軍卒衆們早已經沖進了他們的軍陣深處,正如汞水一般斜向穿行,其所行處血光綻放,将龐大軍陣快速切出一條血途。
“殺!殺光這些晉卒……”
軍陣中不乏人口中還吼叫着無甚意義的口号,揮舞着手中的器仗但卻根本觸碰不到晉軍身影。
晉軍陣勢凝實到了極點,哪怕已經身陷陣中仍在快速移動,如蛇形、如矢鋒,凡當其兵鋒所指,視野中所見奔馬勁卒之外,便是一片明晃晃的刀芒,未及擡臂格擋,已是身首異處!
姚弋仲此刻登高眺望戰況,才能更加窺望清楚戰争全貌,在他的視野中,前陣中那層層結陣的軍卒們,原本在他看來是軍勢厚重表現,可是現在卻仿佛一個渾身挂滿贅肉、反應遲鈍無比的癡肥之人,而晉軍那千人的隊伍卻靈活的在軍陣中穿行不止,全無阻滞。
他身在後陣上可以清晰看到晉軍沖殺路線,可是前陣中卒衆們卻已經陷入完全的茫然,雖然他也明白前陣那些卒衆本身便械用粗疏、戰鬥力有缺,可是以數倍之衆厚結成陣,卻居然不能強阻敵軍片刻而成圍剿之勢,任由敵軍縱橫馳騁如閑庭信步,仍然讓他大感心驚。
“往左翼、左翼圍殺……靠後結陣!”
最開始,姚弋仲還寄望于通過旗号鼓令指揮将士們結陣圍殺,可是雙方無論是作戰經驗還是彼此裝備情況都相差懸殊,再怎麽厚重陣形都禁不住長刀一輪劈砍,尤其随着晉軍對整個軍陣的摧殘,前線陣勢早已經崩壞,士卒們各自嚎叫逃命,更加無人響應那些本身便不斷改變而顯得混亂無比的旗鼓号令。
而到了這時候,姚益所率領的那千餘羌卒精銳也終于抵達戰場。這千餘生力軍的加入,總算稍稍遏止住晉軍那勢不可擋的沖進,雙方迎面碰撞,不乏戰馬交頸悲鳴,晉軍那挂滿血漿的斬馬刀猛劈而來,而羌卒精銳們也都各自持械或格擋、或攮刺。
一直到了這時候,晉軍軍陣中才出現了實質性的傷亡,但那些傷亡更多的是戰馬脫力,連帶着騎士翻滾落馬。但就算是這樣,羌卒們能夠造成的殺傷也非常有限,因爲晉軍的甲具實在太精良,若是不能直接命中要害,那些軍卒們翻滾避開之後,便又會抽刀翻身劈來!
但無論如何,這總算讓人看到了一絲希望,原來這些晉軍也并非一個個悍勇的不可戰勝,窮殺之下,總能有所斬獲。
姚益身領父命,不破敵不許回師,此刻也是身先士卒,手中長槍接連将近畔幾名晉卒挑刺下馬,算是稍稍破壞了近畔晉軍凝實的陣型,繼而便大喊提醒周遭卒衆:“先殺馬!”
雙方都是遊騎交戰,但是由于晉軍先破前陣、馬力有竭,随着羌卒們開始着重殺馬,晉軍這一劣勢便凸顯出來。而且這些羌卒們或許對陣演練不如晉軍純熟,但騎術同樣精湛,雙方粘連缜密,一時間奮武軍也脫戰不得。
“我家壯奴實在可賀!”
姚弋仲眼見兒子殺入令得戰況稍有扭轉,一時間也是眉飛色舞,但此刻還遠未到鎖定勝機的時刻,他原本在前陣集結數千軍衆,結果在極短的時間内便被那千餘晉卒橫掃一空,後加入的這一部分生力軍也僅僅隻是吊住晉軍勢頭罷了,事實上自己這一方的傷亡甚至還要超過晉軍。
這也實在是因爲雙方武裝差距太大了,奮武軍那樣豪奢的武裝完全就是姚氏不可企及的水平,那些晉卒即便被劈砍下馬,随時都可反殺回來,而姚氏那些精卒們卻沒有如此充足的保護,一旦中招便是殘肢斷臂漫天飛舞。
“速速再集軍衆,并入陣中圍殺!”
姚弋仲在後方揮臂大吼,左右精銳部衆源源不斷向後陣湧入,而與此同時,對面汧城下晉軍也已經沖殺而來。
“狗賊該死!”
陣中厮殺的沈雲同樣注意到了敵陣中不斷挑殺戰馬的姚益,但是由于彼此之間錯開十幾個馬身,一時之間他也難以回身反殺。
雙方交戰這段時間裏,已經有近百戰馬傷損,雖然己方斬殺敵軍更多十數倍,但是在沈雲心目中這些羌卒胡醜又哪裏配和奮武精卒甚至是戰馬相提并論。
殺至性起,沈雲兩臂掄圓,直接将身側方圓之内斬殺一空,繼而揮刀切斷連鞍胯鈎翻身下馬,兩手持刀直向敵陣殺去。其身畔幾十名親兵眼見将主如此,俱都依法而行,翻身落馬,并成刀陣一步步揮斬向前!
奮武軍所配斬馬刀俱爲宿鐵精煉,士卒們又都是先登、陷陣、大功悍勇之士,哪怕以步戰騎,同樣兇悍無比!
尤其當越來越多的奮武将士棄馬步戰,放棄遊鬥,等到陣勢結成之後,更有一股無匹之威!諸多羌卒凡有敢于欺近丈尺之内,手起刀落,人馬無存!
“奮武無敵!”
嘹亮的吼叫聲在這一片河谷地帶回蕩響起,令聞者無不動容。
由于奮武軍落馬步戰,陣勢變得更加凝實,原本馬力不足的劣處不複存在。而經過一番厮殺後,姚益也終于發現敵軍中将主所在,于是便又集結周遭軍衆,直接策馬向對面的沈雲沖去。
“來得好!”
沈雲眼見敵将沖來,擡手于刀背上刮去厚厚的血漿,繼而便又握緊刀柄,蓦地揮臂斬出:“死罷!”
刀芒乍閃,先将馬頸劈開,而那擡起的馬蹄則重重的砸在兩名親兵格舉的盾牌上,盾牌應聲破裂,而那兩名親兵戰靴也早已經扣入浴血的地面将近尺餘。
然而刀鋒卻未有絲毫顫擺,仍是穩穩劈下,馬背上姚益嘴角挂着獰笑,眼見槍鋒直接刺上敵将兜鍪,卻蓦地察覺胯下風冷,垂首一看,卻見鞍具飛裂,一道血線正從股間直向腹胸蔓延!
“奮武無敵!”
被槍鋒砸中兜鍪之後,沈雲也覺腦袋轟然一響,整個人向後倒卷飛出,一時間視聽俱都喪盡,待到被親兵們拉住手足扯起,才漸漸立穩了身形,七竅之中都隐有血漬沁出,頭腦仍是嗡嗡作響,号叫一聲,聲音卻還是洪亮有力。
“沈侯威武!”
周遭将士們眼見将主雄壯,一刀劈殺敵軍戰将,一時間群情不免更加激昂,再次向前劈砍奮殺。
此刻雙方後路戰卒也都沖入近畔,但是對面羌卒眼前奮武軍如此勇壯氣盛,一時間竟然不敢再上前厮殺。
至于奮武軍将士則沒有這種顧忌,後路兩千餘衆打馬沖上,先将戰陣上數百卒衆接應入陣,而後沈雲更換戰馬,甩開已經變形的兜鍪,頂着青腫鼓起的腦門遙指敵陣怒喝道:“殺!殺光這些羌狗!”
戰鬥至此進行尚且不足半個時辰,可是此時汧水河灘已經鋪屍極多,其中絕大多數自然都是羌卒。晉軍之精銳悍勇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初陣便是死戰,千數卒衆直接逐殺前陣兩千餘名戰卒,後續所表現出來的悍勇更是令人心悸無比。
“這、這就是晉軍?”
此刻後陣中的姚弋仲老臉也已經變得蒼白無比,老實說他對晉軍的戰鬥力判斷,其實還是以往年所見爲準繩,盡管心裏已經極盡高估,但仍覺得憑自己所衆未嘗不可一戰。
可是這一場簡短戰鬥下來,他卻看到一支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精銳悍勇之強軍,甚至就連他的兒子都在軍陣中被直接斬殺!
眼見晉軍又向後陣沖殺而來,而姚弋仲剛剛派出的族中精銳這會兒表現更加不堪,不斷有人中箭落馬,甚至根本不敢駐足迎戰,至于後陣其他充陣的遊食部衆們,這會兒早已抛掉旌旗,漫山遍野逃竄起來。
眼見這一幕,姚弋仲更加不敢頑抗,忙不疊命人收起器仗,直向後方逃亡而去。
“羌狗留下姓名!若敢再踏足隴道,必讓你悔恨生于此世!”
沈雲率部打馬一路窮追,号叫片刻又覺得這樣稍欠氣勢,便又轉罵道:“老子自知羌狗名号,來日隴上必以獵殺老賊爲先!”
前方奔逃的姚弋仲聽到後面不斷傳來的号叫聲,一時間也是恨得老臉漲紅,他都不知自己爲何竟結怨那如瘋狗一般的晉軍将主何以怨念如此深厚,明明他自己兒子都還死于其人之手,他還都沒來得及叫嚣複仇!
不過聽到那晉将喊話,姚弋仲一時間也是忍不住稍作僥幸之想,其人到底知不知自己究竟是誰?
當然這隻是一點雜念,姚氏又非隴上寂寂無名之輩,此前遣使也曾傳告姓名,隻是沈雲被那一槍抽中兜鍪,腦袋有些發懵,一時間的确是忘了老羌名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