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武軍送來的這七百餘名役卒,讓下邽縣署擺脫了乏人可用的尴尬。
這其中兩百多人,乃是弘農、河東等各地征發來的匠人,各具技藝,不可視作尋常力役。另外五百餘人,則是此前弘武軍擊破周遭塢壁所俘虜的人口。
翟氏塢的規模雖然已經是左近鄉中頗大一個, 但倉促間也難接納這麽多的人口。而且對于接納這麽多的外來人口,翟慈一時間也難放心。王猛索性順勢提議将縣署自塢壁中遷出,在金氏陂上另造縣治。
既有百工匠人,又有壯力可用,再加上此前搜集的郊野遊食,很快縣署在籍吏民便達于一千四百餘衆。而且其中多爲青壯力, 這一份力量甚至已經逼近原本的翟氏塢。
畢竟塢壁中言則數千人口,但多年戰鬥勞損,真正的青壯勞力反而不算充足, 衆多婦孺老弱反而加重了整個塢壁的負擔。
接下來,王猛又順勢提議将塢壁内的寡弱婦人配給那些役卒爲妻,各成家室以穩定人心,也能得于繁衍發展。
對此翟慈沒有猶豫太久便點頭答應下來,随着王雪這一營弘武軍和衆多役卒的到來,他原本打算架空王猛的意圖落空,反而由于所任命的那些塢壁屬吏們能力實在有限,在具體的事務中被漸漸邊緣化。再加上縣署遷出了自家塢壁,令得自身存在感越來越薄弱。
雖然這些婦幼們配出後,便要歸入縣署吏民,不再是他塢壁中的人口。但這些人存在于塢壁本來就是一種負累,将她們配出後,一方面削弱自家本身的供養負擔,一方面也能加強他對整個縣署的影響力。
而且眼見着縣署越來越像模像樣,翟慈身爲縣令的覺悟也越來越強,不獨熱心組織自家塢壁寡婦婚配,甚至親自走訪周遭幾戶鄉塢,說動這些鄉人們加入此中。爲了拉攏這些鄉黨, 原本他所指任的屬吏漸漸都被裁撤,換上了那些鄉人們。
如此一來,這個下邽縣署影響便不再隻限于翟氏塢内,在整個金氏陂都漸漸有了影響力。
對于翟慈态度的轉變,王猛并不感到意外。雖然這轉變的過程中,他的确是不乏誘導,但是對于章法制度的渴望,是每個人心裏都有的。尤其當确定自己能夠成爲制度的受益者之後,其人之熱切很快就會超過王猛這個始作俑者。
在将近半個月的時間裏,整個下邽縣治在籍吏戶便達于将近兩千戶,即便不考慮駐在近畔的弘武軍,單單這些吏戶已經是周遭任何一方塢壁主都不能忽略的力量。
能夠在這麽短時間裏集聚這麽多的人口,弘武軍提供的物資尤其是糧食所帶來的幫助是巨大的。
講到這一點,王猛又不得不感慨,弘武軍不愧是行台四軍精銳之一,戰鬥力如何暫且不論,那種因糧于敵、就食于野的本領實在是太強了。
大軍深入敵後,最大困難還非四野皆敵,而是沒有一個穩定的後勤補充。此前自弘農西進,雖然攜帶了近千斛的糧食,但是沿途消耗便已經極多,入境之後又要滿足弘武軍數千将士并大量的俘虜役力,尋常而言,這點糧食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可是這一次蕭元東大手一揮便給王猛送來了整整五百斛的糧食,有了這些糧食作爲基礎,王猛自然可以放開手腳的招募遊食,使得吏民激增。
他也好奇弘武軍是怎樣滿足自身給養,可是在看到那一營弘武軍入境之後,很快便化整爲零,分散于周遭漁獵作業,在極短的時間裏各種獵獲便堆滿營舍。
那位兵尉王雪雖然老邁,但是這種郊野捕獵的技藝卻比最熟練的獵戶還要精湛,兼具各種熏制、烘烤各種食材的加工本領。
王猛甚至一度懷疑,這位王營主或許本身戰鬥搏殺技藝隻是稀疏,純粹靠這些謀生技藝才成爲統率一營的兵長。隻是這想法未免過于不恭,王猛也隻敢心裏念叨,不敢當面詢問。
當然這些野中覓食的手段也僅僅隻是錦上添花,最主要還是弘武軍戰鬥力極強,據說單單蕭元東攻克京兆郊縣幾座塢壁,所得糧貨便達兩千餘斛。關中雖然動蕩,但那些塢壁主們各守一方,一些實力強大的也是頗積儲蓄。
當然,蕭元東送來的這些物貨資助也不是白給的,還有一樁具體任務那就是要讓王猛盡快組織生産,爲弘武軍提供箭支、修繕器械等等。
王猛對此自然不敢怠慢,當有了相當數量的人力可用後,即刻便組織人手于周邊伐竹備材,并開出極高的賞格招募此類匠人。當然所謂的賞格也隻是相對而言,日給鬥食便應者雲集,甚至不乏左近塢壁蔭戶私逃應征。
此事自然引得周遭一些塢壁主們頗爲不滿,原本有些人本身便對這個所謂縣署不甚滿意,難免借此糾衆發難。
可是很快,王猛便将茶葉、砂糖等緊俏貨品列入工酬中,雖然僅僅隻是微量,但這些在關中毫無疑問都是高端貨品,關鍵是自身根本生産不出來。加上這些鄉戶們深居鄉野,尋常連塢壁都少出,即便想要遠途販賣都沒有那個實力和途徑。
所以,很快那些發難者便成了踴躍的見工者,他們各自擁衆不乏,人力真是不缺。懶養塢壁中,每日樵采耕種略得薄收,還是将人遣出用工換取那些有價無市的貨品,這是傻子都能算明白的賬。
甚至就連翟慈眼見如此,都心痛得幾乎與王猛争執翻臉,還是王雪出面勸說,言是軍需最急、不可懈怠,才算讓翟慈糾結忍耐下來。
不過原本他對縣令俸祿是可有可無,當知道俸祿中也包涵這些稀缺貨品的時候,整個人也變得充滿熱情,每日及時應卯,雖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但态度卻是變得端正十足。
鄉野中塢壁林立,各成孤島,彼此之間若非親近世好,也都乏甚溝通交流。可是由于這些珍貨流通出來,反而因此打破那些塢壁之間的隔閡。
趁着這股勢頭,王猛也是屢屢頒行政令,雖然都是不觸及鄉宗各自利益的小事,比如規令各家按照縣署規定于塢壁門外架設儀門,設出即爲順戶,不設即爲悖戶;還有就是劃分鄉裏邊境,任由鄉戶各自上報,凡有沖突則各派代表前來縣署請求仲裁。
雖然這些規令僅僅隻是各憑自願,即便不應也不強求,但也在鄉野中掀起一波風潮。很快整個下邽縣境都勘測大概,合得鄉治九處,順戶堪堪盈百,當然這百戶鄉民也不可能盡是高壁深砌的塢壁,也有着相當數量的寒門小戶。
如此月餘之後,到了四月中旬,這從一窮二白建設起來的下邽縣治也漸漸有了氣象。有了一座獨立的縣署,占地頃餘,屋舍合共十七間,周邊則是一片籬牆、棚戶所組成的簡陋縣城,占地五頃左右。
整個縣署包括縣令翟慈在内,合共官吏三十餘人,雖然其中真正管事的不過半數,但也能夠保證所有事務都能分管運作起來。
在籍鄉民九十六戶,合共七百三十餘人,在冊耕田十八頃,荒田則一千七百餘頃之多。從這一點也能看出這些關中鄉民對土地其實不太敏感,基本上隻要超出自家塢壁範圍一定距離,便任由縣署圈定錄冊。
但是人丁絕對是他們的底線之一,甚至就連縣令翟慈自己,雖然擁衆數千,但真正肯錄入籍中的也隻有直系族親、妻兒老小十七八口而已。
不過在籍的吏戶數量卻是不小,達到了将近兩千戶。吏戶不同于鄉戶,其人身和财産都是絕對受縣署控制的,這一點王猛也是深受行台施政風格步驟的影響,在徹底控制局勢之前,無論網羅多少生民,俱都錄入吏戶役用,絕不放免。
除此之外,縣内還設立巡防鄉練,合共千餘鄉卒,其中主要還是翟氏塢中翟虎等青壯,占了幾乎半數。可見翟慈雖然對章法制度乏甚認知,但也知軍權才是鞏固權位的最可靠手段,絕不将這些鄉曲力量拱手讓人。
這些鄉練卒衆們,主要便是巡守縣署産業,其中包括小市一座、渠塘三處、渡口兩處、伐木場五處、礦場一處并陶、冶各一處,水碓、漚麻、磨場等等零零碎碎的産業,也都有十多處。
這些産業,眼下還都收益不見或者說甚微,因爲主要勞動力乃是無需工耗的吏戶,所以支出并不多。
最主要的支出還是食物,蕭元東所支援的糧食很早便已經消耗一空,剩下主要還是市易補充。縣署所分到的茶葉、饴糖、絲絹等等貨品,也都在這段時間裏消耗殆盡。
看到已經空空如也的倉庫,翟慈頗有欲哭無淚之感,雖然這些物貨乃是公帑算不上他的私财,可是看到一點點被搬運出去,消耗于無形之間,他也實在心痛無比。
如果不是因爲旁邊就有一營弘武軍看着,兼之他這個縣令也做得越來越煞有介事,他真是撕破臉都不能容忍王猛如此的耗費無度!
可是很快王猛一樁提議便讓他将巨财散盡的心痛抛于腦後:“明府奉命掌牧鄉境,營建鋪設已成,接下來也要刑賞施用。褒功獎順,刑罪懲悖,繩器不用,則章法無存!”
“景略此言大善!譬如鄉中惡戶遊氏,縣中屢有訓令入舍,其家竟敢久不應還。若不厲懲此悖逆門戶,實在無從立威立信!”
聽到這話,翟慈也是老眼放光,望着王猛詢問道:“若我刑令懲罰遊氏,弘武軍會否助我?”
王猛聞言後便笑語道:“刑令之威,此前所以不彰,隻因章法正聲無存。如今秩序完備,豈能再作忍耐!鄉中悖戶,豈獨遊氏一門,凡其爪牙蔭附,屢教不善之徒,俱系署下,再以主從輕重量刑制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