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王允之于庭門内發動之前,王氏一衆族人子弟們便已經聚集到了宅内一座獨立的院落中。
因爲王導的去世,王家多數族人都聚集歸鄉,尤其近支族人中,隻有一個王羲之因爲就任于遠在浙江之南的東陽而沒能及時趕回來,其他像是就任吳郡的王胡之、甚至包括癱卧在榻的王彪之也都悉數在場。
在一衆僑門之中, 琅琊王氏的确可以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丁興旺,雖然随着年月的流逝,王導那一代的族人幾乎已經盡數不在了,但嫡系近支的族人仍有幾十人之多。
若再加上一些遠支别裔,單單眼下聚集在此的便達到兩百多人。如果再算上王門女郎并其各家夫婿門戶,這一數量将會變得更加龐大。
院牆外的騷亂聲難免傳入進來, 這當中王恬臉色鐵青至極,身畔則圍坐着王洽等年紀尚淺的嫡親兄弟。無論是誰,在父親的喪事過程中爆發如此惡事,心情都算不上好。
所以王恬這會兒臉色陰冷如鉛,渾身散發出一種生人勿進的冰冷氣息。事到如今,他總算明白何以父親要讓家人隐瞞其病情,而且在臨終前看到他回家後會是那樣的反應,這并不是厭見他,而是對他的關愛,不願意讓他涉入這種禍事之中。
但是很可惜,王恬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爲時已晚。他是主動的幫助王允之,将他父親的心腹們逐一控制起來,如今整個家門之内都充斥着王允之的人,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反制之力!
随着王恬厲目巡弋,在場族人們反應也都各不相同,有的同樣積郁于懷,羞憤之情溢于言表,有的則是惶恐有加,坐立不安。當然也有一些羞愧的垂首避開王恬的目光逼視,顯然這些人都是參與到了王允之的計劃中來。
這當中表現最爲坦然暢快的便是王彪之,由于常年卧榻, 乏于活動,王彪之體型略顯肥胖,此時的他上半身倚靠在一名侍妾懷内,臉上洋溢着一股略顯癫狂的滿足。
尤其聽到外邊騷亂聲越來越響,他口中甚至哼起了聲調輕快的俚曲歌謠,對于王恬羞憤的怒視則完全的視而不見。
一直過了好一會兒,王允之才在甲士們簇擁下闊步行入,頓時吸引了場内絕大多數目光。
“得于太傅英靈庇佑,事情進展尚算順利,入鄉吊客大半都已經被嚴控起來。”
聽到王允之這麽說,在場衆人有的松一口氣,有的則掩面長歎乃至于對王允之怨望至極,因爲這意味着他們将更加沒有了退路。
今次還不同于早年王大将軍作亂舊事,目下的琅琊王氏在時局内幾無能夠支撐家勢者,擔任吳國内史的王胡之已經算是權位最高者。他們唯一可恃力量便是王允之手中所掌握的鄉衆并家兵部曲,較之早年勢大已是落魄到了極點。
往年那般勢大最終都是功敗垂成,更何況是現在。所以在絕大多數族人心目中,對于前程如何自然更加絕望。然而他們又根本無力阻止,隻能被動的卷入到這場喧嘩中。
王允之側首避開王恬的怒視,繼而又對族人們說道:“無論諸位親長對我所爲是何看法,眼下也無退路,唯今之計隻有同心協力,博取一線生機。鄉宅雖然宏大,但卻無險可守,不宜久留,眼下金城也爲我家所控,所以要請一部分家衆與我同往金城。還有就是那些賓客,其中不乏我家舊好至交,眼下也需要善作說服,相扶成事。”
王允之話音剛落,王彪之已經用沙啞得有些難聽的聲音笑語道:“四兄壯氣!可惜我這廢體難用,否則必要與四兄并肩協力壯取前程!”
“我與四郎同往!”
王彪之的兄長王彭之同樣不甘寂寞,他們父子在于沈氏的纏鬥中可謂身名俱毀,早年的王彭之便曾策劃要挾持沈維周,可惜沒能成功。雖然王允之在策劃這些事情的時候并沒有與他商量,可是當他一旦了解到内情之後,便也成了家門中爲數不多王允之的支持者。
王允之聞言後便點點頭,繼而才又望向席中的王胡之。
王胡之也是歸家之後才知王允之竟然策劃這種大事,原本他對此是不贊同的,可是事已至此,他們還要在庭門内鬥的話,原本還有一分成功的可能也将蕩然無存。在感覺到王允之的視線後,王胡之便在心内一歎,繼而緩緩起身。
王允之見狀後,卻擡手制止了王胡之,說道:“修齡暫時還是不宜露面,此間若得撫定,稍後還要請你速歸吳郡控勢爲繼。雖然大薄倫理,但我想太傅在天之靈應該也不會責怪我等子侄惶恐求活之心境。”
王允之話音剛落,王恬臉色頓時又是激變,揮臂推倒面前案幾,雙眼幾欲噴火一般死死盯住王允之。
“我擅作如此悖行,不敢奢望螭虎你能原諒。但請你相信,我爲此事并無半點私念,即便今次能爲我家再奪稍許勢力,來年也要交付螭虎并在座諸位賢親,再爲家國繼力任事。至于我,若能爲世道所容殘留一命,也将身隐退避,不敢再複顯世。若是不能,自然笑赴黃泉,請罪于祖靈之前。”
王允之小退一步,擡頭望着王恬說道。
王恬聞言後,牙關更是咬得咯咯作響,半晌後才轉身面向牆壁,語調之中滿是悲涼:“我這無能廢物,庭門逆子尚不能制,使我老父絕望而終,忍恨暫活,隻是要看你王深猷如何的不得好死!”
“螭虎……”
“阿兄……”
王恬此言一出,餘者衆人俱都凜然變色,忙不疊擡手阻止,也不乏人跨行至他與王允之中間,擔心将王允之激怒爲兇。
然而王允之臉上卻無多少變化,隻是意味莫名的冷笑一聲,繼而長歎道:“我也盼你能見。”
說完後,他便轉身離開這一處庭院,而後王彭之等幾人也都紛紛起身跟随而去。
此時王氏大宅中被控制住的那些賓客們,也已經被一番揀選分成了兩部分,其中一部分要麽是徐州鄉籍僑人,要麽就是琅琊王氏姻親故舊等通家舊好。這一部分人被安排在其中一座閣樓裏,各自也都是驚恐、憤惱兼具,整個閣樓裏都充斥着各種語氣激烈的嘩噪聲。
當王允之行入到這裏的時候,閣樓内氣氛頓時沉寂下來,衆人多狐疑望去,縱然心存再多不滿,也都不敢再态度激烈的表達。
王允之站在門口,先是面對衆人深施一禮,然後才起身說道:“今日驚擾冒犯諸位鄉親,我實在是失禮不敬。但也請諸位于我稍假耐心,我自将一番苦衷向諸位鄉親詳作說明。”
“我等俱因故誼、因太傅哀事登門吊唁,結果卻遭如此橫禍。王深猷你爲此背棄人倫狂逆惡行,還有什麽……”
眼見王允之姿态尚是持禮恭謹,人群中頓時便有人按捺不住,怒聲斥責。
王允之聞言後則冷笑一聲,繼而側首望向身畔衛兵。旋即便有幾名衛兵沖入人群内,将那名怒斥的鄉人拉扯出來,用麻布包裹擡出,旋即閣樓内便傳出幾聲重物鈍擊的悶響,繼而閣樓内便再無生息傳出。
眼見這一幕,閣樓内衆人更加驚恐欲死,也更加深刻的意識到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兇險。
待到衆人俱都噤聲,王允之才在兵衆們簇擁下緩緩行入,環顧一周之後才長歎道:“若非家門哀臨,真不知此世是否還有庭門之内大會鄉親的機會。”
聽到王允之這麽說,衆人心弦不免更加繃緊,猜不透王允之是不是在怪他們薄情勢利,眼見王家失勢便不再殷勤拜訪。
“舊事無需多提,唯太傅臨終一言,使我感念良多,頻有發憤許願,想爲鄉衆再搏一程坦途。”
講到這裏,王允之又長歎一聲:“舊年兵禍喧噪,諸夏糜爛,我等鄉衆不得已離鄉背井,南投江表。但就算人禍如此,我等鄉衆尚能得于同心同欲,雖客遠千裏,也能傲立當時。然則時過境遷,人心荒馳,舊日同志多有不守,厄難頻生,困擾于衆。當中我家或是不乏劣态爲人所非,但我也想請問諸位一句,你們是否能夠無愧以對我家?”
“世事漲消,無謂怨人,但我家之起落,又豈是私門之式微?而今百弊叢生,鄉親各家立足江表更加不易,當中苦困我想也無需我再多言了吧?何以諸夏之冠帶,往年尚能榮幸于江表,如今時勢卻俱爲貉奴所奪?太傅臨終念及于此,抱衾泣血,不恨生涯太短,隻恨舊年引衆過江避禍,如今中原禍患将定,卻再無時間能夠将鄉親之衆引回鄉土再作安居……”
衆人原本都是驚怒交加的心情,可是在聽到這裏後,也都各自生出幾分哀傷并彷徨。
“吳鄉權惡霸淩此世,使我鄉親望斷歸途卻不得返鄉。即便眼下尚無傾覆之禍,然則幾代之後客業消殘,各家将再無所恃,吳奴必将恃于鄉資而行兇,在座諸位各将客死江表,化作孤厲遊魂,爾等子弟也将各自淪爲貉鄉僮客,打罵由人,生死難測!”
衆人本就不乏惶恐,在聽到王允之這一番預言後,心情不免更加灰冷消沉。
“滿世時流羨望江北勳功,獨我深念客居艱難,恐懼末路将至。敗途就在眼前,諸位難道還要掩面自欺?縱然眼下厄難未臨,但貉奴磨刀将要向誰?在位者耽于事,在野者怯于行,各自坐以待斃,但我卻難忍耐此等煎熬,諸位若目此自救爲惡,那麽大惡我自爲之,若能稍有所得,也能不負鄉聲舊望!”
“那、那麽,深猷兄,既然你、你隻是……又何苦要猝然發難,爲難我等鄉親啊……”
聽到王允之仍在宣揚鄉情,在場便有人壯着膽子開口問道。
王允之聞言後則苦笑一聲:“我不過鄉中失意一孤客,縱然有所謀劃要爲鄉衆搏一善途,但若不爲此險惡,如何能讓世道正望于我。我雖是厲态示衆,但内心同樣惶恐,唯恐謀事不成,不獨引禍于家門,或還要禍延于鄉野啊。”
“在場人衆,與尊府即便不爲舊好,也都是桑梓互望之舊人。若深猷兄你果然是爲鄉衆謀善,爲何不邀衆深論,我等又非混淆善惡是非之昏聩之徒……”
王允之一副苦心孤詣的語氣姿态,也的确讓衆人心境稍有平緩,有越來越多的人壯着膽子想做溝通。
“事到如今,我胸中厲念也不必再作隐瞞。諸位可知去年郗公去位,梁公威臨徐州?以我在野之身,本不宜妄論國事,況且梁公也的确是盛功當時,無可指摘。但若言及守鄉治業,誰又能誇言能比我鄉衆還要更加盡力?往年胡卒兇徒縱橫鄉野,因是道義不行,何以如今失土已歸王道,我等鄉衆還要被拒于鄉土之外?”
王允之講到這裏便揮起了拳頭,一副憤慨至極的模樣:“人或笑我,怯于胡勇,貪于鄉實。但若憑心以論,假使王命所用,要驅我鄉衆北上讨伐胡逆,光複鄉土,諸位難道就全無拼死以戰壯烈之心?王命已是有偏,台輔則更加失于公允,怯于軍鎮強勢,無顧我鄉情所望,這是何等的偏執!”
在場人衆聽到這裏,一時間也忘記了自身當下處境,鄉仇憤慨躍然面上。他們能夠在王導去世的第一時間趕來,也的确稱得上是與王家交誼深厚,王門失勢,他們多多少少也要受到影響。而沈維周入主徐州,他們自然也是時流中最爲不滿的一批。
眼見群情随着他的引導漸漸轉向他所需要的方向,王允之也隐隐松一口氣,哪怕是擁有着鄉勇爲用,他眼下所擁有的勢力對其他各方而言也算不上強大,因此才需要更多助力。
“我雖不才,自有家聲舊勢爲依靠,餘生即便諸事無爲,同樣也能安養祥歸。隻因感于太傅臨終遺憾,傷于鄉親絕路漸近,才會暴起爲惡,難忍時局再如此輕慢我等鄉流!所以這一次是厲念奮起向世道索求活路,不達目的,死不罷休!”
壯聲口号喊完,王允之才又講出對鄉衆們而言更加現實、更有誘惑力的一個目标:“人無耕而不足食,無業而難自立。即便方伯強藩任免爲王命所專,非鄉情能問,但百萬徐民饑馑苦寒難道就能漠視無顧?所以我要集于衆願向台内叩請,請以太湖爲限,以吳郡、義興、晉陵等數郡北揚州之地暫立南徐,供我鄉衆暫居休養,徐次過江歸鄉,不知諸位可願助我成事?”
如果說此前這些徐州僑民們尚還感于自身安危、或是怯于時勢傾斜,心情還有惶恐節制,可是聽到王允之講完今次暴起的目的,一時間也都極盡暢想,繼而便不乏人奮然踴躍起來。
眼見群情變化,王允之含笑收聲,就算這些鄉衆不被他說服,他也會用刀逼迫他們就範。随着他一聲令下,很快便有兵衆拿出早已經拟定好呈送給台内的奏書,然後在場衆人依次排隊上前錄名。
待到這長長的奏書墨迹幹透,王允之才小心翼翼将之收起,有了這一份奏書,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在場這些鄉親時流便可以說是他的同謀。
不過眼下還不是向台中呈送提要求的最好時機,沈充遇襲奔逃還不知會引發怎麽樣的變故,眼下最重要還是先占據金城做出守勢。
所以在家宅稍作安定,留下一部分防衛人員後,王允之便将那些聯名鄉衆并其他被監禁的時流、包括郗鑒俱都帶上,浩浩蕩蕩往金城而去,坐望變數。
這幾天情節所涉的博弈環境太複雜,所以經常被卡得頭疼腦脹。。。其實我也想盡快把這段寫完,好多線索在腦子裏糾纏得難受。。。爲了兼顧各方行爲的邏輯性,節奏上又快不起來,還是盡力吧。。。稍後還有更,繼續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