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王導一副極力要表示淡然,但又忍不住側耳傾聽的樣子,郗鑒不禁莞爾。但很快他臉上笑容便淡去,因爲他如果不是恰好身在其中且親身經曆,也不敢說表現會比王導更好。
這件事雖然涉及徐州内務,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内, 徐州都必将成爲江東關注的焦點,各方自有其渠道得知内中詳情。既然王導問起來,那郗鑒自然也沒有隐瞞的必要,便将這件事詳情仔細講述一遍。
王導初時還能保留幾分随意姿态,可是随着郗鑒的講述,臉色已是幾番變幻, 認真聽完後又默然良久, 而後才長歎一聲道:“晉世能得沈維周,可謂一幸。跟這位吳中少賢比起來, 我們真的是已經老了。”
郗鑒身在局中,尚有自己的愁困與訴求,誠然也是感觸頗深,但若講到整體的認識,反而不及王導全面。
江北軍鎮本就是敏感所在,大凡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小心處理,南渡初期爲了避免聚集在廣陵附近的流民帥們過江敗壞時局,執掌局面的琅琊王氏甚至需要嚴厲封鎖大江,不許流民大量南來。
王導在傾聽郗鑒講述的時候,也是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其中,設想若是自己面對這樣的局面又會怎麽辦。但很快他就喪氣的發現,就算是他面對這樣的局面,也不可能比沈維周處理的更好。
因爲這件事表面上雖然隻是軍械的失竊,但實際上卻是一段時間内矛盾的一個彙總,中樞與軍鎮的矛盾,鄉衆與強權方伯的矛盾,甚至不排除胡敵涉入其中的可能。
如果王導來解決的話,他隻能憑着自己的舊望與親和力去聯絡所有可能有涉的各方, 通過各種勸說與權衡,拿出一個各方都能勉強接受但又都不怎麽滿意的折中方案,雖然有可能将事情應對過去,維持一個表面的穩定,但裂痕卻始終存在着。
而沈維周則不然,他是通過誇大事實來制造更大的恐慌,然後通過一系列的操作将恐慌壓制下來。而這恐慌虛高的一部分,便是沈維周接下來一系列操作的餘地。
這樣一個處理的方法,王導就算是能想到但也不會選擇。他與沈維周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年紀、閱曆與出身,而在于他本性裏是一個求穩的人,不願意冒險或者說沒有必要去冒險。
這一點不同,也造成了如今二者截然不同的處境。王導的價值體現在維穩,在一個相對靜态的博弈環境中,他是作爲一個緩沖和粘合的存在,可是當局勢一旦穩中有進,各方都有了更大的訴求,王導的存在便成了時局進步的障礙,因此要被一腳踢開。
聽完郗鑒講述沈維周進入徐鎮之後的諸多作爲,宴席便也結束。王導吩咐家人将郗氏父子安排入住,他倒是不乏徹夜詳談以了解更多北面局勢的想法,但兩個人精神都有不濟,也隻得作罷。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王導卻遲遲難以入睡。往年被排擠出時局,他雖然不乏失落,但心内多少還存一些底氣,就在于他對時局無可取代的意義。
如今局面中各方博弈看似熱鬧,可是一旦當局面激化的不可收拾,那麽王導作爲中興締造者和長久的局面維持者,自然而然會被人再次想起來。
就像早年的王大将軍包括後來的蘇峻作亂,尤其是王大将軍那一次,肅祖難道真的不想徹底鏟除他們王家?之所以在大勝的情況下還要将王家尤其是王導保全下來,就是因爲無論肅祖還是時局各家都明白,最後收拾殘局少不了王導在其中的彌合。
譬如沈維周雖然北伐風生水起,但根基還在江東,一旦朝局各家合力鎖死大江一線,勢必會令其力量的調度出現斷層。沈維周雖然強兵在握,但江北的攤子實在太大,尤其以方鎮反攻中樞,大義層面上處于絕對的劣勢。
所以一旦雙方矛盾激化到不得不動手,沈維周最聰明、代價最小的作法是什麽?就是将淡出時局已久的王導重新扶立起來,用以取代那些想要将其除之後快的台輔們。中樞局面的重新洗牌,足夠給他争取到重新布局的時間和餘地。
所以早前王允之積極參與到台輔們壓制沈維周的事情中,且看起來不乏成效。王導雖然看在眼中,但卻并不認同。
因爲他很清楚,沈家如今正在勢頭,而失勢落寞的王家已經不是其家主要對手,反而有可能是潛在的合作對象。相反的由于王導的存在,中樞台輔們是絕不可能容忍王家重新崛起以瓜分中樞事權的。
所以王允之這一番作法隻能是徒勞無功,反而更加消耗了王家本就殘留不多的影響力,比如此前慘死獄中的北軍中候趙胤。隻要王導還在,王家就還有能夠淩駕時局各家的潛力,王允之奢望能夠通過跑腿做棋子而重返時局,隻是一種自甘堕落的徒勞嘗試。
一旦徐州的交接發生什麽變故動蕩,使得沈維周深陷其中、疲于應對,台輔們肯定不會視而不見,一定要猛烈的沖進去,撕開此前無能涉足的江北局面。
甚至在王導看來,徐州這次軍械失竊就算不是台中某人指使,那個盜竊者如果足夠聰明的話,在事後肯定會聯絡台中某個人,因爲隻有獲得台中支持,其人這種冒險行爲才能獲得相當程度的回報。
徐州局面不穩定,将會是波及整個江北的大隐患,在不能發兵反攻的前提下,沈維周想要化解掉台城的緊逼步伐,推舉王導重回台城執政将是其人爲數不多的選擇之一。
甚至不需要完全促成此事,隻需要其人表态出來,江東自然會有大量投機者去鼓動此事,以期獲得重新洗牌的利益。
畢竟此前台輔們在中樞洗牌手段太剛猛,得罪了相當一批的時流人家,甚至都内已經有人提議讓王導重回台城,隻是人微言輕,聲音被壓制下去罷了。
到了王導這個年紀,尤其已經被冷落數年之久而漸漸習慣,權欲其實已經不太濃烈。人情冷暖都已看透,鄉情不可恃,就算他重歸時局,也不可能冒着敗壞整個北伐大勢的罵名危險而與台輔們沆瀣一氣打壓沈維周,頂多隻是扮演以往那種調和的角色。
而且從私情上,王導也希望能夠獲取一個機會稍微修複一下與沈氏的關系。此前彼此縱然有什麽仇怨,那是因爲權位的争奪不容情面。而且若真嚴格論起來,沈氏反而是背棄王家在先,又有迫害王氏多人的舊仇。
随着沈維周在江北取得連場大勝,北伐的趨勢已經成爲主流,這不是人力能阻止的。王導即便不考慮當下,也要考慮後世,随着中原局勢的平穩,僑門歸鄉必成一個趨勢。
可是如今的琅琊王氏,族人多已凋零,不過尚存些許舊譽罷了。若能迎合大勢主動歸鄉重整家業,既消除了與吳人在鄉資上的矛盾,對于北方的重新經營建設并收拾人心也有極大的好處。
所以王導是希望能有一個機會并足夠的資格,與沈氏緩和關系,借此将族人們安排歸鄉經營。這也是他能爲社稷、爲家人所做的最後一點貢獻了。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徐州不靖的情況下。可是現在,沈維周在徐州做的太好了,那種對于大局的掌控以及強烈的進取,快到令人反應不及便将徐州給控制住,根本沒有留給旁人插手的時間。
想到這裏,王導又在床上翻一個身,幽幽歎息一聲。榻側侍婢聽到生息,忙不疊悄然上前遞上唾壺并順勢掖了一下被角。王導卻擺擺手,從床上坐了起來,披起棉氅走到外室,讓人備好筆墨,提起筆來卻不知該要寫什麽,就這麽怔怔坐着,不知不覺天色已亮。
郗鑒并不知王導這一夜無眠諸多思緒雜擾,第二天清晨再見王導,王導已經徹底的病倒,整個人又老邁了數分,榻前室内多有王氏家人環繞侍奉。
眼見如此,郗鑒自然不便久留,入内詢問病情,得知并非惡疾爆發,隻是年邁身體難免時好時壞,他這才放了心。主人都已經病倒,郗鑒自然也不好意思再長作盤桓,索性直接向王導告辭,約定來日再來拜望,然後便帶着兒子并家人離開了王家。
琅琊郡乃是南渡以來所設立爲數不多實土僑置,早年甚至還因爲鄉土的分割糾紛多有民亂爆發,民間群情激湧。不過現在這種情況倒也有所好轉,原因也有很多方面,其中相當重要一個原因就是建康周邊多有工坊興起,生民做工爲生,對于土地的需求變弱。
如今的琅琊鄉裏,已經經營得頗爲富庶。尤其以王氏大宅爲中心,鄉民層層圍聚而聚居起來,倒頗有幾分古時舜帝所居三年成邑的鄉德場面。
離開王家後,郗鑒沿途所見種種,不乏感觸,指着道左風物對兒子歎息道:“時人多誇高門顯達,但其實高門又與小民有何不同?抛開權勢,一樣的在耕在織。鄉民擁聚,自能得于長久的殷厚持家。異日你父不在,你們兄弟也未必有翻覆之能,立足此刻,養德及人,這樣才能免于日後的孑然無助。”
郗愔聞言後隻是含糊應聲,口中卻說道:“常聽時人勝論言是吳中殷實更勝都下與江北,往年沒有機會遊覽,今次倒可以得于閑暇前往一觀。隻是不知梁公所贈田畝産業是否稱佳,未來父親榮養家中,我與二弟也都未進事,善守家業才能得于從容啊。”
郗鑒聽到這話,不免又深歎一聲,還想要再作訓告,突然鄉道上迎面駛來的一駕牛車上跳下一人,站在道側拱手道:“請問車上所坐可是郗太尉?在下乃是梁公門下任球,奉司空命訪迎太尉。”
平時上班還能維持住作息,一旦放假就放縱了。。。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