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人多知鶴塢在枋頭王師的扶植下經營得頗爲出色,但當真正眼見時,仍有一種别樣别樣感慨忍不住按捺而生。
這座塢壁坐落于河流夾角,本身地理位置已是優越,易守難攻。而塢壁本身也建築得頗爲宏大,寨牆并非尋常的竹木栅欄, 層層夯土,四角則以巨石爲筋骨支柱,高達丈餘,顯得雄渾堅固,将一片碩大區域都給包圍起來,擁有着最起碼可容納萬餘人的寬闊空間。
在塢壁周圍又錯落有緻分布着一些河渠、湖塘, 半作引水洩洪, 半作城防工事。再搭配着一些巨木搭建的箭塔,更将周遭十幾頃面積的土地都給環繞保衛起來,在這些土地上種植着長勢正好的禾菽等農糧作物,當然也不乏修剪整齊的桑林。
那些遊蕩至此窺望的河北人士在見此一幕欣欣向榮姿态,心内的羨慕嫉妒也都忍不住滋生而出。
尤其是那些本就看不起流寇盜匪的鄉宗豪強們,看到這塢壁被經營的如此紮實雄厚,甚至遠遠超過了他們各自經營數代之久的家業,更有一種緊迫感油然而生。
“那向儉久來不事生産,禍害鄉野十數年。南人遠來,不審鄉人德行鄉願,居然相助此等兇徒創此深厚鄉業,這是根本無顧我等河北生民鄉情所望,使此鄉賊壯大至斯!日久之後,賊将無人能制,鄉風也将敗壞無遺!”
原本衆人對于勾結麻秋南來擄掠還心存幾分忐忑,但在看到鶴塢強大至此,不免便給自己的行爲找到了正當性。
或許他們各自本質上與向儉沒有什麽區别,即便一些以仁義自诩的鄉宗也按捺不住偶爾要客串盜匪擄掠,但毫無疑問,在河北盜匪圈子裏, 向儉這積年老悍匪也可以稱得上是聲名狼藉,名聲臭不可當。
所以,對于王師居然如此大力扶植向儉這種悍匪,也實在是讓人不能認同。而他們勾結羯胡的行爲,自然也就帶上了一層維持鄉風正義的色彩,絕不能容許此等兇惡衰德的賊衆淩駕于一衆鄉人頭上作威作福!
不過除此之外,這些人心内也是不乏私計,在鶴塢周邊巡弋觀察良久之後,也都私底下與家人、部衆們商議:“由這鶴塢所在,可知南人或是弱騎,但經營之能遠非趙國可及。就連向儉此類浪蕩兇徒,都能托庇其下創此基業。今次一戰,南北勝負暫且不論,我等鄉衆各自都要把持住,重在清除鄉賊,過後還是家業爲重,勿論國是。”
這些思計,也都體現出鄉人們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是石趙統治多年積威難以消弭,并不認爲南人真的能在河北打敗石趙,另一方面則是有感于南人在經營方面的強大底蘊,想要引爲己用而助益家業。
無論從哪一方面而言,向儉都是一個必須要鏟除的對象,警告南人不能罔顧鄉情。但也隻能将戰事限定在鶴塢一地,對于南人傷其爪牙即可,但若重創其根本,則就是結了死仇,日後很難再有合作的餘地。
各方勢力有此一點共識,所以再将消息傳遞給麻秋方面時,自然也就難免删減加工,既要堅定麻秋出兵劫掠之心,同時也要讓他不失敬畏,不要将戰事肆意擴大。這當中的分寸把握,也實在是讓他們煞費苦心。
麻秋自然不是這些人手中提線木偶,有着自己的主見和判斷,因此對于這些人所傳遞來的信報也并不過分看重。他更在意的是他們的态度,所以很快便做出了出兵的決定,派遣千餘精騎在這些帶路黨們的引領下,直往鶴塢而去。
鶴塢與邺城距離本就不遙遠,若真精騎極限行軍,一日便可抵達。正因爲這麽近的距離,再加上南北雙方絕無妥協的對峙,因此遊蕩在兩地之間各方勢力才有了作爲緩沖而存在的價值。他們自是影響不了整體的大勢,但對于某一場戰事的勝負如何卻有着極大的幹涉力量。
所以就算麻秋擁兵萬餘騎,在野戰中占據着絕對的優勢,仍然不能罔顧這些人的立場偏向。這就是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騎牆派,再加上枋頭守将謝艾所施加的各種羁縻政策,也讓麻秋不能對這些人趕盡殺絕。
今次斥候被頻頻獵殺,也讓麻秋意識到這種狀态不可持久,南人在河北存在時間越久,羯國早年的積威便會越來越快的被磨滅,也會讓他陷入更加被動的局面。
他明明有着絕對的主動權,可以任性針對南人各方戍鎮進行突襲打擊,但是由于有着這些騎牆派充作南人耳目,會讓他所有行動在南人面前都無所遁形,徒勞無功。
尤其南人資貨雄厚,本身也一直在組建壯大自身的野戰能力,長此以往,他所擁有的優勢将逐漸被拉平,繼而陷入絕對的劣勢。
所以這一戰,他最大的意圖并不是對南人造成多大的打擊創傷,而是要徹底破壞掉這些鄉野勢力與南人那種互相依存的那種默契。
當千餘騎兵被派出後,麻秋并未就此罷休,而是繼續集結部伍,又組織起了将近五千騎。這已經是他眼下能夠動用的極限兵力,因爲眼下的邺城連基本的城防都無,他一旦抽調動用更多的可控力量,邺地本身就要發生極大的動蕩。
鶴塢隻是麻秋用作吸引人注意的虛招,而這後續五千騎才是他真正的殺招所在。
他相信謝艾也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用資貨收買鄉衆而清掃他的斥候,背後肯定會有什麽殺招蘊藏。但無論當中有着什麽樣的詭計,最後必然要落實到真正的行伍對抗上。
鶴塢相對于枋頭、黎陽等重鎮,不過是疥癬之患,但因爲本身乃是此境鄉野勢力的一個存在典型,所以戰況如何必然也将牽涉周遭那些零散勢力的心緒。在鶴塢戰事沒有一個最終結果之前,那些人是不會有心思再爲南人所用而充作耳目。
沒有了這些勢力的掣肘,麻秋所部野戰實力便能毫無顧忌的完全發揮出來,針對南人進行突襲打擊。如果事态發展順利,他也能夠趁着南人自顧不暇的時候,針對那些鄉野勢力進行一次比較徹底的整編。
這當中諸多彎彎繞繞,也實在令麻秋倍感厭煩,他更希望雙方能夠堂堂正正的列陣決勝,但也明白這也隻是妄想。南人再怎麽愚蠢,也不可能以短擊長。而他本身軍力雖然不弱,但身上負擔的責任也重,單單一個邺城的防衛,便已經令他束手束腳不敢防守施爲。
在這方面,天王石虎能夠給他提供的幫助也很有限,因爲眼下南人雖然勢大,但卻因爲自身所困并不是目下石趙最亟待解決的外患。
遼地鮮卑等胡族,如果不從速以定的話,便會日益壯大,直接威脅石趙後方,讓石趙長久困頓于首尾不能兼顧,不能集中全力南下與晉人做國運之争,且會在這種南北拉扯的消耗當中日漸虛弱,最終崩潰。
所以盡管麻秋已經向襄國做出了彙報,但内心裏也很清楚此戰他也隻能依靠自己本部軍力,一方面幽、平之間的軍隊不可能抽調南返,另一方面襄國本部軍隊也不可輕易抽調,畢竟天王入主未久,襄國仍然需要保證足夠兵力才能震懾于下。
後續隊伍集結之後,麻秋也并未急于确定進攻目标投入作戰中,此前邺城落敗已經讓他對謝艾頗存敬畏,所以盡管已經重新掌握了主動權,也是下意識将自己擺在一個後發制人的位置上,就是擔心一旦軍力被牽涉住,對于謝艾的詭計應對無能。
前鋒千人離開邺城幾個時辰之後,麻秋便也親自率領大軍徐徐而動,再次将斥候散開,一方面是巡弋枋頭周邊,另一方面也沒有忽略黎陽方面的動态。
他懂得利用鶴塢作爲引人注意的虛招,謝艾自然也可以。如果鶴塢包括整個枋頭的異動都是其人掩人耳目的手段,那麽黎陽方面将是最有可能配合行事、發動進攻的力量。
能夠将自己逼得如此謹小慎微,不敢輕進,這個謝艾不得不說也的确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麻秋行在緩慢而今的隊伍中,心内不乏自嘲,謝艾去年聲名鵲起,其身世在河北也不再是一個秘密。對于麻秋居然落敗于涼土一儒生手中,石虎麾下衆将對此也都不乏譏笑。有時候麻秋真忍不住想退位讓賢,讓那些嘲笑他的人來感受一下這個謝艾有多麽難纏。
此前斥候被大量清剿,再次鋪開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才可以再交織成爲一張能夠即時反饋的耳目大網。麻秋也是不乏耐性,并不争搶一時,離開邺城大營不久之後便暫時駐紮于野,等待各方消息的反饋。
第二天天還未亮,第一道軍情便傳遞回來,并不是發現了南人大軍的異動,而是鶴塢方向進攻受挫,那千餘精騎在抵達鶴塢之後即刻便發起了進攻,然而鶴塢的防務之強超乎想像,完全打退了幾次的進攻。而且在進攻過程中,那些鄉衆勢力隻作觀望,全無配合。
收到這一軍情後,麻秋心内惱怒可想而知,當即又召來一名心腹部将,命其統率兩千軍衆前往馳援,同時也吩咐部将,本身部伍不要急于攻戰,而是要作爲壓陣,驅令那些鄉衆發起進攻。
同時麻秋心内也在思忖,區區一個鶴塢,居然能夠抵擋他千數悍卒的圍攻,究竟他是疑神疑鬼,将謝艾想得太複雜了,還是當中确有隐情,隻是他還沒有洞見到?
抱歉抱歉,臨近中秋要走親戚,昨天更新被耽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