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督府上遭到那種待遇,哪怕回到了住所,庾翼仍是憤懑難平,索性也不入室休息,命人大張燈火而後便在院子裏引弓夜射。
年過而立,正是一個人經驗積累、格局初成, 精力最爲旺盛的巅峰時期。庾翼正值盛年,久來便懷北伐創功的壯志,因此也是弓馬娴熟。
如今胸懷忿氣,往常使用不太便利的三石強弓都應扣而開,弦動而矢中,頻頻引弓而不覺力竭, 周遭觀者無不哄然叫好。
“丈人尚能射否?”
勁矢頻頻射中标靶,庾翼心内悶氣稍有緩解, 轉而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劉綏, 笑語問道。
劉綏搖頭擺手:“終究已是力衰,難效稚恭如此壯氣豪邁。”
“可惜,實在可惜。人生壯力不過十數載,倏忽而過,時流不知多少壯士,烈氣辜負,無從用武!”
庾翼手扣弓弦,感慨說道,不知是惋惜劉綏辜負盛年,還是感懷自身。
“社稷頹敗,王事艱難,所重者可不僅僅隻是勇壯而已。”
夜色中響起一個聲音,而後庾條便從陰影裏行出,走向庾翼。
庾翼見狀臉色已是一沉,随手将強弓遞給衛兵,轉而望向庾條冷笑道:“三兄來見,是爲那狂傲東吳小子來做說客罷?”
“我隻是來看一眼,原本我家壯志少賢的幼弟被江東那些虛妄之輩吹捧迷惑到了何種程度。此前阿恭道我種種, 我還不信,聽你這麽說,确是已經昏聩到讓人惋惜。”
庾條語氣也算不上好,臉上帶着幾分怒色。
庾翼聞言後卻并無羞惱之色,隻是嘴角一撇冷笑道:“如今世道賢能,俱在淮南傳捷籍冊,捷冊之外俱爲庸碌。我若不是昏聩匹夫,反倒會讓阿兄奇怪吧?”
“你是要在庭中與我相争竟夜?”
庾條眉頭皺起,但還是按捺住心情,肅容說道。
庾翼雖然對沈哲子頗多懷怨,但總不至于因此将自家兄長都拒之門外,聽到這話後便也将情緒稍作收斂,垂首将庾條請入室中,而後再屏退餘者,這才望着庾條說道:“阿兄想要說些什麽,我也大概猜到。但在你訓告之前,可否聽我先說幾句?”
庾條早年孟浪,常爲大兄所厭,本就沒有太多身爲兄長的威嚴,此時眼見庾翼如此,已是不免一愣,擡手道:“那你說。”
“即便餘者全都不論,我與沈維周總還俱是王命之臣。他今次縱兵出鎮,私掠合肥,無論怎麽說,總是不對吧?今日能夠縱兵入于合肥,來日縱兵曆陽,而後入于建康……”
“你在說些什麽!”
庾條聽到這裏,已是勃然色變,拍案怒聲道:“維周因何兵入合肥,我也深知内情,且王愆期也是我親自使人囚下。其人迷于私欲,罔顧北面大事所困,反而以此要挾,若還加以縱容,則必逆亂之臣!莫非在你看來,我也是目無君父之賊?”
庾翼這會兒反倒變得冷靜下來:“阿兄也知我所言意指,何必再爲那小子做如此狡辯。中原之勝誠是可喜,但其人之後目無餘子,跋扈難制,這也是不争的事實!”
“呵,這麽說來,隻要在江北手執重兵,便是心懷異念之輩?那麽,何如生民俱都驅過江東,江北不置片甲,中原拱手讓與胡虜,晉祚便能于江表長治久安?”
庾條聞言後已是長聲冷笑起來:“若非中原大勝,我尚不知江表尚有如許多居安思危,拳拳心念社稷的高士!但往年賊趙幾十萬大軍滾滾南來時,那些忠義之臣又身在何方?王師大破賊衆于河津,他們又有什麽殊功創建?如今邊事将定,反倒一個個兇逞口舌之利!”
“正是阿兄這種想法,才讓内外警惕于淮南獨秀。阿兄你不妨自問,若無内外上下配合,單憑淮南一鎮之力,究竟有無能力全此壯功?誠如阿兄所言,王事艱難,絕不能獨取勇壯,但你等一衆淮南僚屬,難道不是恃功而驕,小觑世道?難道除你一鎮軍民,餘者便全無作爲?”
庾翼講到這裏便頓了一頓,繼而說道:“我也不願就此便與阿兄争執,維周今次功事,誠然可喜可賀,但這就是他驕狂而罔顧國法律令的依仗?他做出這種事情,我代表台中來此訓問究竟有何不妥?”
“然而入鎮之後,他便厲言向我,言辭決絕不留餘地,這是身爲王臣該有的态度?他若不能警醒自持,石禍未除,吳禍必生!即便不言禮法,我總是他妻族長輩,且往年若非我家護佑提攜,他家怎能驟顯?親誼尚要如此淡薄,又能指望他未來能謹守忠義,庇護晉祚?”
庾條聽到這裏後,先是怔了一怔,繼而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庾翼:“原來你對維周,偏見已經積深至此?看來,今次我來見你已經算是多餘。若早知如此,今年年初無論如何我都該讓你前來淮南任事,感受一下如今淮南壯闊,或能免于這種無謂妄想!”
聽到庾條這麽說,庾翼眼角也是微微抽搐,澀聲說道:“難道阿兄,居然以爲是我錯?難道我就不知這些浮華事功惑世之能?我是爲了我家能夠立足時中,才放棄這一機會啊!阿兄莫非以爲,我隻是因爲無有功勳加身,才因此嫉賢妒能怨望維周?”
“家世飄零,立足不易,幸得帝眷,我家才能客安江表!大兄罹難,二兄苦于維持,不得不退走出于豫、荊,但阿兄真以爲我家憑此便能長立此世?那沈氏貉宗,尚知固立中樞,外以子弟掌軍職事,内外俱得。但我家兄弟俱是壯年,難道就坐望皇太後陛下困于苑中、近無強援?如今世道所進幾家,各因帝眷、宗親而顯,我家若隻浮遊于外,根基又将依附何處?”
庾翼講到這裏,已經不乏痛心疾首之态。
“稚恭,你幼來便是聰穎,向來都受父兄喜愛。這一點我是真比不上你,也就無從辯論你這想法是對是錯。但我于世道,也有自己一番見解,江東幾家共掌局面,不過隻是中興從宜之态,世道絕不會久固于此。尤其今年北事大進,維周才具幾何,都爲南北共見。無論爲國還是爲家,我都願從行維周。”
庾條這會兒也有幾分動情,歎息說道:“我才庸智淺,這一點無從辯駁,就連父兄見我劣态都常有歎息。但我多受維周指點,如今也不是自美誇言,我于社稷家業貢獻,反要勝于你這家門良才。說實話,能夠領袖南北群賢,大權自持,誰又願假于旁人之手?”
“往年大兄應該也是此想,我不敢論兄長德才究竟如何,但往年我家領袖南北,獨秀于中,結果便是家業險折于江表。你言我家提攜沈氏,爲何不念若非沈氏強助我家,如今庾氏諸子,應在何方負罪待死?我是才志淺薄,深念舊患,甯從于後,不争于先。”
“至于你所說我家若久離于外,根基無從依附,但這一點,又該怪罪何人?終究是我兄弟未能盡報帝眷,見辱于世道,才得如此境地。皇太後若還如往年一般親于家門,如今世道群賢共進,就連沈充都位于三公,何以我家于中不見進益?這當中人情變化,稚恭你以爲是單憑你守于曆陽就能扭轉?”
“二兄自放于荊荒,難道你以爲他所圖者,僅僅隻是分陝之重?我家舊罪難掩,唯以實勞、唯以事功,才能真正略得薄譽留于史籍,若還隻是迷于弄權争進,于後則隻會是一侫幸家門!我兄弟才力并非此世超凡,所以二兄甘心相助維周成事于中原,得此強援才能入于荊州以勢衆緩進。”
庾翼聽完庾條這一篇長篇大論,一時間也是默然當場,久久不知該要如何回答。但觀其眉目之間眼色,庾條也知自家這個少具才志的幼弟,其實仍不認可他所言庾氏目下尴尬境地。
“共爲家業而計,難道兄弟都不能相忍?稚恭你或笑我自甘末流,不敢奮取,但我卻自知才力所限,不敢再輕弄兇險。既然如此,我也不在你面前久作厭聲,使兄弟疏遠。”
庾條講到這裏,便長身而起,準備離開。
“阿兄且慢,你、你能否道我,維周他今次兵出合肥,究竟怎樣才會止戈?那合肥、合肥究竟……”
庾翼心中猶豫良久,終于還是忍不住發問道。他跟沈哲子的會談已經陷入僵局,但若此行沒有收獲,則勢必會影響到他在台城中的分量,屆時不要說做什麽溝通橋梁,隻怕就連已經歸于他治下的宣城都要有所反複。
“淮南當下務在求穩,這一點也不是什麽秘密,維周今次發兵,也實在王愆期此人過分愚鈍,不識輕重。至于善後,當下淮南最重便是維持南北通道暢通無阻。此事關乎今年所進成果究竟能否保全,所以誰若于此掣肘,王愆期此人下場便是警告!”
庾條又鄭重說道,這一點倒也沒有洩密之嫌,台中或是以爲沈哲子發兵合肥将有重大圖謀,但其實他們淮南上下都知道眼下根本就沒有精力和餘力。整整一個中原擺在眼前等待他們去經營創建,也就隻有江東那些淺見自困之徒才會因此患得患失。
聽到庾條這麽說,庾翼便知他此行是不可能達成台中的意圖了,沈哲子今次發兵,與其說是跋扈,不如說是申明淮南眼下的底線,誰都不能逾越。
失落之餘,庾翼又說道:“既然如此,那我明白了。不過,王愆期舊年終究也曾從事二兄,三兄你能否保全其人一命?如此我北行一遭,也不算全無所獲,總算是有一個交待。”
“我盡力一試吧。”
庾條一邊說着一邊往門外行去,待到門口又反過頭來看了一眼垂首在他身後送行的庾翼,歎息道:“稚恭你、還是要以舊禍爲戒,不要執迷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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