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将要入鎮,沈哲子昨夜已經從公主那裏幾封家信中得知,不過那信裏還是商量的口吻,可是聽杜赫這麽說,原來都督府已經收到了确鑿的诏令通知。可見皇太後心意已決,已經不容更改。
沈哲子一時間也是不知該要好笑還是該要憤怒, 稍作沉吟後才說道:“且由他來,不必理會。”
“不必理會?”
杜赫聽到這話,難免有些無法理解,嚴格說來,整個淮南郡都算是淮南王的封國,而淮南王作爲皇帝的嫡親兄弟, 又是江東一衆宗王中身份最爲顯重者。
如此二者加持,可以想見淮南王的到來, 一定會給淮南乃至于整個江北都帶來極大的影響,又怎麽能夠做到“不必理會”?是要完全無視,冷待淮南王的到來?
“是的,不必理會。淮南王今次入鎮,本無使任在身,爲的不過是我家新添小兒。屆時府内家宴款待即可,我又怎麽能因區區家事幹擾目下繁忙王事。”
沈哲子講到這裏的時候,言中已經帶上幾分冷意。若是以往,他不介意與自家那日漸長進的嶽母過上幾招,但是眼下實在無心理會這種小動作。既然皇太後執意要讓淮南王北上,他連回絕都懶得回絕。
杜赫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爲難,他能夠感受到大都督那種已經極不耐煩的心情。當然以大都督眼下的權位時譽,的确已經不必介意一兩個虛榮宗王的幹涉,但他作爲府下屬官,也不得不想得更多。
淮南王北進入鎮,目的如何暫且不論,最大意義還是所傳遞出來的信号。淮南從立鎮伊始諸事便全由大都督一手掌握,整個淮南也隻存在大都督這一個聲音。如今淮南王北上, 暗示味道便十足,是否意味着台城包括苑中對淮南過往的狀态已經達到一個忍耐的極限?
尤其随着都督府職權越發顯重,而掌握着上層管理權的滿打滿算不過隻有大都督并其麾下幾十名高低不等的屬官,其中還包括許多不在法禮編制的臨時職任。就算是這些人,也不能說就完全唯大都督馬首是瞻而心無貳念。
淮南王的到來,會不會給這些人傳遞出什麽不好的信号,讓他們立場發生偏轉?這都是需要考慮的事情。最起碼的一點,淮南名義上乃是淮南王的封國,淮南王如果想要派遣一些家臣入駐,這是都督府都不能拒絕的。
所以在杜赫看來,最好是把淮南王這個變數隔離在外,最起碼在眼下這個急于消化戰果的當空,哪怕僅僅隻是爲了避免人心浮躁、無心于事,也不該讓淮南王進入壽春。
杜赫的憂慮,沈哲子考慮的更加透徹,雖然人心莫測,但過往這些年他已經做了許多努力,如果還不能将淮南核心人心鞏固穩定住,那實在太失敗。
如今的他,已經不必諸事忍讓,留有餘地,如果淮南王僅僅隻是單純的家事來訪,他自然家宴以待。如果真有挖牆腳的意圖和嘗試,他不介意将那些被挖的松動的磚瓦搗成碎片讓淮南王打包帶走!
人的底線是逐次提高,這無關乎是否小人得志,到了一定階段,便需要有相匹配的态度和手段。這一點沈哲子很清楚,但江東衆人不清楚,這就是分歧和沖突滋生所在。他們仍以舊日做派來對待沈哲子,所能收獲到的結果,唯有挫敗!
“這一件事,道晖不必操勞,隻在鎮中稍作通報即可。稍後我會讓家人南下迎接淮南王,鎮中一應職任事務照舊,無需調整。”
沈哲子又吩咐了一聲,轉而又問道:“郗公那裏,近日可有訊息傳來?”
聽到沈哲子這麽說,杜赫縱有隐憂,也隻能暫且放下此事,回答道:“是,郗公近來确是頻有問詢,至于鎮中所獲戰報,也都第一時間發往淮陰。”
“這是應該的,今年北進能夠如此順利,徐州助戰功不可沒。郗公能抛卻門戶之見,使得兩鎮王師能有精誠合作,若非确是年事已高,我真不舍得郗公離鎮。”
沈哲子這麽說,倒也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眼下接受徐州于他而言并非是一個最好時機。雖然如此一來,他能直接管理調度徐州各項事務,但也因此更受矚目猜疑,難免要有所分心,不能集中精力處理中原事務。
不過這也算是有得必有失,而且此前鋪墊已足,沒有必要爲了所謂避嫌便放棄這一唾手可得的大鎮:“郗公助我良多,如今大勢已定,我是該當面緻謝。隻可惜我眼下仍無從容東進的閑暇,稍後可發信淮陰,若是郗公得宜,不妨入鎮面談。”
“我記下了,會盡快安排。”
杜赫聽到這裏,也是越發有感于如今都督府的強勢,往年北上,淮南新立,大都督在郗公等老臣重将們面前,也僅僅隻是一個頗有作爲的後進晚輩而已。可是如今時過境遷,類似郗鑒這樣的年高重臣,都是召之即來。
當然他也明白大都督并非刻意托大拿捏,目下都督府諸多事務确是令大都督難作抽身,雖然眼下還不宜出面接見各方賓客,但是許多準備事務也都分外繁瑣。
彼此傾談兩個多時辰,一直等到傍晚時,杜赫才告辭離開。眼下大都督回來了等于沒回來,此前那種繁忙的日子他還要堅持一段時間。但最起碼有了主心骨,而且繁多事務也都有了主次之分,倒也無需像此前那種沒有條理的勞碌。
将杜赫送至中庭,沈哲子便就返回來,再讓人取來皇太後并淮南王那幾封家信,再作細覽,嘴角玩味笑容越積越多,口中忍不住自語笑道:“我這位嶽母大人,可真是大有長進,也實在太不甘寂寞了些。”
皇太後手腕有長進,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發現。所謂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飄起來。但是說實話,就算飄起來,豬還是豬,哪怕渾身金光燦燦,也隻有被宰殺吃肉的份。
這種噱念想法或有不恭,但在沈哲子看來,他這位嶽母真的是沒有什麽本質上的提升。雖然這幾年看起來皇太後是大有作爲,打壓琅琊王氏,甚至就連王導都敗下陣來,分配中樞權柄,與時局各家都取得看似穩固的聯系。
但是說實話,當下局面的形成,跟皇太後的努力真的沒有太大關系。唯一的影響,大概就是這種繁忙和親自經手的經曆,令其人産生一種不切實際的虛妄成就感和掌控力的錯覺。
至于皇太後本身,其實仍然不過隻是一個自尊心極強、任性固執且不顧大局的小婦人而已,完全沒有一個成熟政治家該有的格局和隐忍,以及锲而不舍的韌性。
比如這一次執着于派淮南王過江來,看似是一招不成,再别出一招。原本作爲大軍名義統帥督軍收複河洛的機會錯過後,很快又借着沈哲子得子之喜再派淮南王過江。
但這種堅持,并不叫要緊目标、锲而不舍。因爲這兩次過江的嘗試,彼此之間已經有了本質的差别。前一次叫做有計劃的試探,後一次叫無目的的胡鬧。
在沈哲子看來,淮南王今次過江,更近似皇太後在經曆老爹上次軟逼威迫後一次找回面子的任性堅持:你不準淮南王過江,我就便讓他過江!
至于淮南王過江來究竟是怎樣的名義,又有怎樣的計劃和目的,沈哲子相信皇太後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更多的還是專注于讓淮南王過江這件事本身,而沒有考慮到其他。
這件事除了滿足皇太後一時的好勝欲之外,所流露出來的訊息就是皇太後本人對于他們沈家已經極爲的不滿,而且恰恰選在沈哲子屢獲大功且成功收複河洛的當口,徹底将北面王師與江東朝廷的矛盾暴露出來!
或許在皇太後看來,淮南王是以入賀之名北上,最起碼是表現出了對沈哲子的重視,不會産生那麽大的不利影響。但問題是,政治角逐當中,哪有人情存在的餘地!沈哲子眼下跟沈家就是一體的,有着共同的利益訴求。
就算有什麽人情的照顧,那也是在某一方已經能夠取得絕對壓倒性優勢的情況下,彼此保留幾分顔面,不至于趕盡殺絕。
她這麽做,無非是寄望于沈哲子能夠感念皇室垂青恩典,給予淮南王以隆重接待,讓她此前丢失的面子有所挽回。
但沈哲子真是喝醉了睡着了都不會那麽做,且不說皇太後眼下已經歸苑,皇帝親政,就算皇太後眼下還立身朝局,在這種形勢下沈哲子也不可能貶低自家去迎合皇太後那一點沒有意義的虛榮心。
至于淮南王這個小舅子,原本沈哲子對其人還有幾分正視,但通過這一件事也看清楚淮南王真的不是有什麽内秀賢才。
他隻要稍有政治敏感度,就應該能看到皇太後這幾次三番以他爲籌碼進行的嘗試不是在幫他,而是在透支他的政治潛力,更加暴露出他根本沒有主見,隻是被母後随意驅使的一個棋子而已!
宗王遠政治,不僅僅隻是避禍而已,更大的意義在于藏拙,以沉默來換取尊重正視。可是如今的淮南王在皇太後的驅使下,頻頻跳梁小醜一般刷着存在感,隻會讓人更加看清楚他的虛實。
即便未來有取代皇帝的可能,也隻是因爲他是一個合用的傀儡,比如原本曆史上被桓溫扶立的清談皇帝司馬昱。
“江東各家,本就蠢蠢欲動,給點陽光就燦爛。我這嶽母眼下卻是大日普照,唯恐寂寞,那些人還不泛濫成災?”
想到這裏,沈哲子又歎息一聲,随手勾劃幾筆,就算有什麽應對策略,也都暫且按捺于懷。如今的他,已是正心在握,不懼八方風動。
世事如棋局,當某一方已經有了随時砸棋盤的力量,本就不是一場公平較量。引而不發,那是因爲棋盤上擺下的籌碼還不夠多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