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城下之盟

第912章 城下之盟

邺城是一個規模宏大的城池群,早年因避諱晉愍帝司馬邺而更名爲臨漳,與之相同的還有江東的建邺更名爲建康。

不過石趙自然不會爲晉帝避諱,早年石勒攻克三台後,直接複名邺城,将之打造成爲一座軍事堡壘。不過臨漳這個名稱也保留了下來, 此前石勒打算遷都邺城,主要便是以臨漳爲中心營建邺宮。

石堪的魏王府邸并沒有安排在此前已經修築得頗有規模的邺宮,而是位于三台附近早年石虎坐鎮于此的府邸,這裏也是石堪軍隊的大本營,駐紮了三萬餘名帶甲士卒。至于其他的兵衆,則分别駐守在左近苑鄉、魏縣以及更往南的黎陽等地。

邺城本來就是河北大邑, 人煙稠密。後來石趙又往此處遷來大量的生民,氐、羌、屠各、丁零、鮮卑、林胡、索頭、烏丸等衆多雜胡,讓此地生民成分變得更加複雜。

如今坐鎮邺城的石堪,本身便不是什麽衆望所歸的強勢人物。所以在整個邺地附近,擁擠、雜亂便是常态,每一寸土地上、每時每刻幾乎都有見血的鬥争發生。

如此混亂的區域,尋常小民甚至不敢出門遊蕩,隻是局促的生存在方寸之内,但也時常難免禍從天降。

不過這樣混亂的局面,在靠近邺城之後便有所收斂,至于城内則更有一種肅殺的甯靜。石堪雖然控制不住整個邺地,但若隻是單單經營一個城池,還是頗有餘力的。

所以三台附近也是邺地爲數不多尚能保持秩序的地區,許多在郊野驕橫跋扈的軍頭們,往往也都将家眷們安置在邺城裏。哪怕在外鬥争失敗,部衆盡爲吞沒,隻要逃進邺城裏,便能避免被趕盡殺絕。

這既是軍頭們給石堪這個名義上的主公保留的一點體面,也是他們各自維持給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

這幾天來,整個邺地都有一種暗流湧動的味道,道路上多了許多縱馬奔行、全副武裝的騎士, 甚至許多鎮守于外的将領們也頻頻出現在邺城街頭。

哪怕尚無什麽明确的消息傳來,但對這些飽經戰亂摧殘而對危險極爲敏感的民衆們而言,單單眼下這些迹象便足夠表明又有大事要發生。于是在這種心照不宣、風雨欲來的騷亂氣氛中,整個邺地各類物用價格都是飙升,尤其谷米之類的糧食,陡翻十數倍有餘。

類似的氛圍,不獨顯露于外,位于城池核心的魏王府邸内也不能例外。一些掾屬院室内早已經是人滿爲患,聚集了大量從外界返回想要打探消息的官員和将領。

這些人聚集在一起,難免議論紛紛,在那些透露着彷徨、焦慮的話語中,有幾個詞彙出現的頻率最高,襄國、中山王、汲郡、淮南之類。

“好像是中山王要抛開少君,建制加号天王……”

類似的話語,大同小異,頻頻出現在各個地方以及不同人口中。這些人語調也都各不相同,或憂愁、或憤慨、或惋惜,或是隐隐有種想要按捺下來但又掩飾不住的興奮。

對于河北人衆而言,與他們休戚相關的自然是襄國方面的争鬥。兩帝各有一批擁趸,但人也都知兩個少帝不過僅僅隻是擺在台面上的象征而已。這兩個象征有的時候意義極大,有的時候又無足輕重,但若突然有一方打算将之抛開,則就意味着混沌的局面将會迎來極大的變數。

中山王石虎其人,凡立身于河北人衆,幾乎沒有沒聽說過其名的人。而其人逆心也是昭然若揭,眼下雖奉少主石恢之名,但早晚都會将其抛開,這已經是有識之士俱能猜到的事情。

然而共識是共識,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大凡感覺身在此局者,也都難免會思慮良多。中山王爲何要在此刻選擇自立?這當中又有什麽玄機?而他們這些邺城之衆,又會受到怎樣的影響?需要擺出怎樣的态度?

對于石虎将要僭稱天王之事,各人内心感觸可謂各不相同。憤慨者自然感覺有些無法接受,都覺石虎此賊狼子野心,辜負了先主石勒生前對其信重。

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事實上石勒死後,羯國旋即便陷入長達數年之久的内亂,至今未有結束的迹象。而石勒所遺留下來的那些典章、舊威之類,也早已經被踐踏得一塌糊塗。甚至就連邊地一些早年被掃滅的雜胡勢力,近年來也多有死灰複燃的迹象。

感慨者自然有感于石勒多少也算一代英主,以雜胡的卑微出身君臨中原,乃是亘古所未有之壯舉,結果一旦身死,偉業頓時分崩離析。如今看來,甚至連其血脈兒子們都無法再保全,也實在值得人扼腕歎息一聲。

但此一類感想,也隻是有感于大勢之變幻。不幸生于此世,人心底最關心的莫過于自身的安危禍福。

此刻,有的人關心石虎公然僭制,必是已經有了結束襄國紛争的實力和信心。而若其人果真能夠在短期内入主襄國的話,最起碼在表面上看來,羯國已經由分裂複歸一統,而且石勒的血脈必将無存,那麽他們邺地勢力們,又該要何去何從?

石虎在整個河北之地,還是不乏擁趸的。許多原本就沒有什麽大志向的軍頭們,也都覺得再次歸于這樣一位強主并不是一個壞的選擇。

但有的人則不然,正是因爲石虎太過強勢,一旦入主襄國,未必還會容許各方山頭自立,接下來整個河北可能都要面對一輪血腥剿殺鎮壓。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圍繞在魏王石堪周圍,壯大聲勢以避免被圍剿拔除才是立身之道。

這些謀算,絕大多數都不能擺在明面上去讨論。而且,更多的人也是好奇于石虎怎麽突然之間便有了将要爆發的迹象?他的信心來自何處?

于是,淮南軍北上且全殲田尼所部,已經收複汲郡,即将大舉進攻邺城的消息便又頻頻出現在衆人口中。

對于淮南軍或者說沈維周,絕大多數河北人,其實并沒有一個具體的認知和了解。盡管淮南軍的成名戰,便是力挫當時如日中天的羯國,踩在羯國十數萬大軍的屍骨上而爲南北所知,更是深刻的影響了如今羯國的形勢。

更多的人,主要還是關注自身休戚相關的事情,比如如今河北這三足鼎立的局面究竟哪一方才能勝出。淮南軍或許很強,沈維周或許很強,但畢竟遠在千裏之外,與他們并沒有什麽太直接的關聯。

可是現在,局面不同了。淮南軍長驅千裏,甚至直接渡過了黃河,拿下了汲郡,距離邺城所在的魏郡已經近在咫尺,戰鬥随時都有可能發生!

明白了這一點,關于石虎因何悍然僭制、自稱天王,也就容易理解了。如今的河北,最明白淮南軍和沈維周強大的無過于石虎這個曾經的手下敗将,大概在石虎看來,淮南軍是絕對有能力給邺地軍隊制造麻煩,令他們無力北顧幹涉襄國戰事,所以是打算拼盡全力、畢其功于一役!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邺地衆人心内對淮南軍的忌憚無疑更加重幾分。事實上哪怕沒有石虎這方面的因素,單單淮南軍悄無聲息便直接拿下汲郡、殲滅田尼,如此驚人的戰果,便足以令人驚駭得寝食難安。

雖然這當中也有關注重點不同、并未正視南面威脅的緣故在裏面,但淮南軍在這麽短的時間内便殲滅田尼,也足以說明其軍勢之強大,簡直是有摧枯拉朽之勢!

“汲郡已失,言之兵臨城下也不爲過!枋頭之後,邺地已是無險可守!諸位,眼下已是刀懸頸上,生死系于一發,決不可再作等閑以視!”

魏王府邸外圍自然是議論紛紛,而府邸内氣氛也是一片凝重。宏大的議事廳堂内,在座者三十餘人,俱都是魏王府中重要的屬官,以及邺地實力頗強的軍頭們。石堪臉色陰冷、沉默不語,而長史稍顯尖利顫抖的聲音則回蕩在整個廳堂中。

“往年我等,尚可說是遠疏近防,假作河南無事。可是現在,沈維周已經率部臨于大河,淮南刀刃直劈心腹之内,若再作無視,旬日之内在座之中便不知有多少要爲南賊圍殺!當此危難之際,實難奢望苟存,沈維周志驕氣盛,觀其往年言行舉措,絕不會給河北之衆兩全之幸!唯有集結衆力,将南賊掃出鄉境,才能再作安逸之想!”

衆人聽到這話後,或是竊竊私語,或是垂首不語。

在場衆人,大體可以分作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像郭榮這樣的原本就爲羯國在勢望宗,分頭下注而追随于魏王石堪。

第二部分則是像廣平遊氏這樣的鄉宗豪強,邺地本身就是他們的生息之地,無論何方主宰此地,都少不了他們的合作扶持。

第三部分則是雜胡義從并一些河北軍頭,他們并無自立的實力,隻能從屬于某一方才能保證其利益并安危。

當然原本應該還有一部分,就是魏王石堪自己的嫡系力量。但石堪本身就是一個外來者,此前奉诏歸國所帶領不過百數随員,類似劉徵這樣的嫡系大将都留在了淮北。

而嫡系中最受石堪所倚重的從子田尼,直接被淮南軍圍殺殲滅。剩下的一些,不過是一群家将部曲而已,無論威望和能力都極爲薄弱。

所以,田尼的戰敗身死并不單單隻是戰場上的失利那麽簡單,更是直接将邺地推入了一個上下猜忌、彼此相疑的危險境地。

石堪作爲主公,已經沒有足夠強力掌控軍隊、震懾局面的能力。但這對軍頭們而言,也絕不是什麽好消息,沒有了那種自上而下的壓力,軍頭們的主動性和私計無疑會更多,凝聚力沒有了,而實力在短期之内也得不到翻倍激增。

如此一來,整個邺地都将要淪爲任人宰割的局面!

這種局面,就類似于永嘉之後的江東,雖然還有一個名義上的正統晉愍帝司馬邺,但卻鞭長莫及,完全不足指望。而各方則蠢蠢欲動,各有訴求。因爲有了琅琊王氏爲首的越府僑門全力擁戴中興,加上吳人門戶的妥協,因此才能在江表立足下來,再建法統。

如今邺地的形勢,較之早年的江東還要更惡劣幾分。最起碼那時候的江東,還占據着地險,禦敵于外,而且又有能夠服衆的高門名流來聯絡平衡各方。

可是現在,強大的敵人已經直接杵在了河北,原本的黃河天譴都不再可靠,後方襄國須臾會有大變,而内部又處在一個權威衰弱的階段,難以做到一緻對外。如果這一局面還不能夠得到改觀,那麽被分頭擊破已經是必然的結果!

郭榮今次出面主持會議,其實也是爲了重塑石堪的權威,讓這些人意識到他們面對的是怎樣的局面以及怎樣的對手。

沈維周其人出身江東高門,少年得志又功勳卓著,麾下淮南軍乃是天下有數的精銳人馬,而且北伐戰役進展順利,旗開得勝,一戰便拿下汲郡這一河北重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尋常人即便是想要投靠,未必會獲得接納,就算是被接納,也未必就會獲得看重從而保全原本的權益。這一點,從豫州人成群北逃就可以看出來。

講到兇名淫威,沈維周或許要比中山王石虎稍遜一籌,但也絕不可能像石堪那樣會對這些鄉宗、軍頭們一再容忍。

城下之盟,必有大辱!

邺地眼下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情況,淮南軍長驅直入河北,幾乎沒有遭遇什麽像樣的抵抗阻擋。而襄國的局勢很快就會發生大變,整個河北的形勢也将要發生大的轉變。

他們這些人,眼下就算想要投誠,也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對象。襄國岌岌可危,但石虎畢竟還沒能成功入主襄國,而且早年淮上大敗也頗損其威,時人對他至多是看好,并沒有人敢笃定石虎就會獲得最終的勝利。

而淮南沈維周,那是一個傲慢至極的人,早年發布的都督府行令中,在場這些人那都是需要鏟除的對象。就算後續政令稍有緩和,但眼下淮南軍形勢一片大好,也絕對不會給他們這些人施加更多包容。

許多事情,可以想但卻很難說出來。在座衆人當中就算不乏想要投靠淮南軍的,在聽完郭榮的一番分析後,也都覺得眼下絕對不是投誠的良機,最起碼應該小挫淮南軍軍威軍勢,證明一下他們這些河北英雄的實力,來日才好談條件。

當然,若是能夠将淮南軍打退回去,對他們而言那是更好的結果。首先是保存住邺地這一塊根基之地,其次大可挾此勝威北上襄國,乃至于參與到襄國的内鬥中去。

石堪這會兒也收起悲痛情緒,沉聲道:“淮南今次北進,實在出乎意料之外,鎮将田尼自恃親厚而疏于職守,不能頑拒敵寇,即便不死,也要嚴懲其罪!但淮南之衆也絕非強不可阻,其衆分散……”

能夠以假子封王,又被石勒寄以托孤之重,石堪盡管性格上有些軟弱,但也絕非庸才。擺開軍情避重就輕講解一下,同時又強忍悲痛貶低戰死的田尼幾分,爲的就是打消衆人心中淮南軍強不可勝的印象。

“今次之局,看似生死危亡,但何嘗不是我邺地英流揚威此世的良機!中晉之後,晉業早已傾頹,此事世人共見,南賊看似強盛,但卻是蒼天厭棄之徒。沈維周幸流之輩,往年因趁地勢才得保全。小賊平生未至北國,群英聚此,豈容貉奴插足!”

石堪也知眼下再以忠義之類虛辭實在很難說動人,他也必須要拿出實實在在的态度才能堅定這些人與南賊頑抗之心:“往年我恭受先主重托,如今又爲陛下信重坐鎮于南,南賊寇境,國危當前,唯以死戰報效重恩。今日小會之後,即刻啓程奔赴黎陽,絕不容許南賊再禍河北一步!希望諸位能與我同心共志,待到此戰功成,重譽厚賞,我與諸位并席均領!”

衆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是血脈贲張,他們此前雖然各懷心思,但既然将石堪舉爲共主,也都認可石堪的才能和實力。因此俱都紛紛離席表态,願意全力支持石堪。最起碼在敗局注定之前,邺地還是需要他們共同守護的港灣。

得到衆人表态,石堪也是松了一口氣,同時心裏也是不乏悲怆。此戰勝負如何,關乎他的生死存亡。沈維周那個貉奴幾篇檄文,俱都口口聲聲斥責他爲認賊作父的孽種,一絲餘地都不留。如果此戰不勝,他也必将覆亡,已是心存死戰之意。

在場衆人表态有幾分可信,石堪眼下不必去想。這一戰他是在用性命爲這些人博取一個更好的未來,這些人隻要不是蠢到了家,這會兒也該明白孰輕孰重。

石堪決定親自南下督戰于黎陽,不過汲郡方面也是不能松懈,必須要趁着淮南軍立足未穩之際派重将奪回,如此才能将防線再次推回黃河。

正在石堪心存遲疑之際,郭榮主動請纓。除了郭榮之外,石堪眼下也實在沒有什麽可以信重托付的人選,于是在稍作沉吟之後,便答應了郭榮的請戰,順手指派幾名部将同行,率精兵一萬即刻西向汲郡。

這天氣要人命,下午陣雨然後桑拿天,出門一趟一身汗,回家就感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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