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并不是一座單獨的城池,而是一片城邑群,以幾座規模不大的土石城池爲核心,周圍環繞着一圈稍顯簡陋的竹木營寨。
其中幾座營寨和土城還有生人活動所留下的新鮮痕迹,至于其他的一些則已經有了程度不一的破損。更有幾座營寨已經完全被推倒,土地被翻耕種下了一些菽、菘等作物。
而在城邑之外, 則是四野平川,幾無險阻,隻有在北面通往黃河的方向有一些人工堆砌、高低不一的土丘。那些土丘早已經被荒草樹木所覆蓋,存在的時間已經極爲久遠。
淮南軍的騎兵們,此時便駐紮在酸棗這一片城邑群西南角,一千多名騎兵再加上數量還要更勝出的戰馬, 不過僅僅隻是占據了其中三四個營壘, 至于其他的地方,僅僅隻是布置了一些哨望以确保不要被人悄無聲息潛入。
此時蕭元東箕坐在土城城樓上, 嘴裏叼着一根青澀草莖,兜鍪丢在一側,姿态雖然略顯懶散,但遠眺的雙目以及微蹙的眉頭則顯出心情不算輕松。
城樓下正有兵衆驅趕着幾百匹放飲完畢的戰馬返回土城,士卒們這會兒心情頗爲輕松愉快,一邊約束着馬群入城,一邊揮舞着馬鞭嚎叫玩笑。
對于自己俯拾酸棗這一件事,蕭元東最初是欣喜不已,他雖然僅僅隻是騎兵幢主,但淮南軍内騎兵兵長地位較之尋常步伍本就高了一籌,騎兵的幢主較之步營的軍主還要更高一級。所以對于都督北上的戰事計劃,蕭元東心裏也是很清楚。
酸棗這裏輻射諸多黃河渡口,乃是下一步極爲重要甚至于必須拿下的一座據點,也是未來淮南軍諸部集結,沿黃河與石堪軍隊展開大會戰的大本營所在。原本計劃中是要投入前路萬數人馬,結果現在被蕭元東所部千數騎兵郊遊一般拿下。
雖然沒有發生惡戰,但一場大功是免不了的。對此蕭元東也很無奈,他真的是行着行着就行進來了, 然後就占據了這一片空蕩蕩營壘。
可是在欣喜之後,蕭元東便開始了糾結。他所部俱爲輕騎,今次東來也隻是爲的擾敵和阻隔消息,本就沒有攻堅據守的打算,輕裝而行,所攜帶資糧械用都有限,占下這座城池後,反而陷入去留兩難。
糧用方面倒還罷了,此處敵軍退去應是極爲倉促,蕭元東率衆入城的時候,又在一些地方搜集到許多遺漏的糧草,雖然不多,但也有三五百斛之數,再加上隊伍本身攜帶的軍糧馬料,支撐個五六天是綽綽有餘。
如今都督正率部駐于扈亭,得信之後肯定會率衆馳援,哪怕行進稍慢,最多四五天也能抵達酸棗。而在此之前,想要守住城池,隻能依靠他這一部千數人馬孤軍奮戰。
至于械用方面,身爲輕騎部隊,需求倒也不大,并不需要步卒們那些重型軍械,所缺的最主要便是箭矢。如今隊伍中隻有六千餘枝箭,勻到人頭上,每人不足一壺,一場沖鋒就能耗個幹幹淨淨。
敵軍退去的倉促,蕭元東雖然猜不到那敵軍主将爲何撤退,但就算是以城池爲誘餌也好,遇到這座本來就計劃必須拿下的空城,他也不能視而不見,過城不入,先拿下來再說。
可是現在他就面對一個困境,假使敵軍再卷土重來,那麽他所部人馬是據守于城池之内還是要出城野戰?
作爲淮南軍内部培養起來的騎兵将領,蕭元東自然深知騎兵野戰之強,如果人馬俱被堵在城中,城池未必守得住,可能還要人馬俱失。但若是率部出城迎戰,機動性倒是有了,就怕不能在野中擊潰敵軍,反而再讓敵軍沖進城池裏,令得城池得而複失。
“真是爲難啊!”
蕭元東不乏惆怅的歎息一聲,卻不知他的這一份惆怅苦惱若被淮南軍别的同袍看見,隻怕要更加厭見其人。白撿一份大功,卻還擺出一份愁眉不展的樣子,簡直不要太無恥!
正在這時候,遠處平野中出現一群規模不小的人迹,正向此處接近而來。蕭元東見狀,忙不疊撿起兜鍪扣在頭上,丈餘高的城頭一躍而下,繼而翻身上馬召集十幾名騎兵,提着馬槊一同打馬出城向人流靠近方向沖去。
行至半途,已經可以看清楚那一群人乃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約莫有三百多人。流民隊伍後方則繞行出十幾名淮南軍騎士,其中領頭的一個乃是蕭元東麾下兵尉範理,迎上來禀告道:“将軍,屬下奉命向北巡望排查,前方二十裏外丘上林中發現這一群遊食,因此驅行返回……”
蕭元東聞言後點點頭,手中馬缰一振,戰馬便繞着流民隊伍小跑一周,馬槊橫于跨前,朗聲道:“隊中可有鄉首?出列答話!”
流民們悸動片刻,隊伍更加收縮,低着頭一個個瑟瑟發抖,無人敢發聲回應。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流民姿态,然而蕭元東卻隐隐感覺有些不妥,因爲這一隊流民丁壯居多,卻少婦孺老弱,這就有些不同于往往要拖家帶口逃竄于野以躲避兵災的尋常流民。
蕭元東皺眉沉吟片刻,蓦地催馬向流民隊伍沖去,手中馬槊一抖向着那些流民們挑刺而去。流民們眼見此幕,口中頓時發出絕望的嚎叫,一個個慌不擇路的向後奔逃,結果卻碰撞在一起摔倒一片。
“将軍……”
範理眼見此幕,心中也是一驚,不知幢主爲何要大開殺戒,開口吼出一聲,旋即便見蕭元東已經勒住戰馬,眼望着那些驚慌失措的流民們,仰頭大笑起來,似乎剛才僅僅隻是偶發興緻的玩笑之事。
且不說那些東倒西歪、魂不附體的流民們,範理縱馬行至蕭元東身邊,低語道:“将軍,我部人馬本就寡弱,固守不易,尚有諸多戰馬要料理,頗耗人力。有了這些遊食爲用,也可稍作分擔……”
蕭元東聞言後便點了點頭,他們輕騎遠進,隊伍中本就沒有多少役使,白天士卒們除了斥候于外警惕敵蹤,還要飼養放飲數量龐大的戰馬,實在已經疲累不堪。能夠在野地中發現這一群流民,倒也可以稍解力用匮乏。
于是這一群流民便被驅趕到了城外溪流近畔,一個個脫下衣衫跳進清涼的溪水中沖洗一番,然後才穿上原本的舊衫,被允許進入其中一座營寨安頓下來。
由于這一群流民們并沒有首領,所以蕭元東直接指派,将之分編伍什,挑選出十幾名頭目,多擇體形瘦弱之衆,甚至幹脆将一名年紀頗爲老邁的跛足之人任命爲臨時的營主。
安頓下來之後,淮南軍便搬出幾十斛糧食,吩咐這些流民們砌竈作炊,當然也少不了監視盤問,不過那些流民們一個個吓得鹌鹑一般,也實在問不出什麽來,就連問及鄉籍也都回答的亂七八糟。這在時下也不是什麽怪異之事,各地奮戰不休,許多流民自出生開始便流竄各地,即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生在何處。
除了在空城中搜集出來的糧食之外,淮南軍自身也攜帶着軍糧,這些軍糧便豐富得多,除了谷米熟食之外,還有肉幹、魚鲊之類的肉食,油鹽足味,亂炖一鍋,香氣濃郁。那些流民們在燒火做飯的時候,便不斷的抽動鼻息深嗅美味,更覺饑腸辘辘,隻是旁側就有淮南軍士卒虎視眈眈,也不敢私自嘗用。
傍晚時,淮南軍進食完畢。這時候,大鍋裏的殘湯剩羹才輪到那些流民們進食。正當那些流民們打算一擁而上的時候,旁側觀望的淮南軍士卒卻沖進來揮着馬鞭一番抽打喝罵,待到這些人安分下來,才吩咐由伍什頭目并營主分餐。
那些頭目們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自然不會客氣,别的都不管且先将自己的肚子填飽,尤其那個跛足的老營主更是一個人痛飲三大碗,更将碗沿殘留的油花舔舐得幹幹淨淨。至于其他人,難免飲用不足,甚至連刷鍋的水都端起來痛飲幾碗。
吃飽了肚子便要幹活,在淮南軍的見識下,這些流民們開始切割馬料、挖掘溝渠、修葺營牆等等,工作自然有輕有重,全由那些頭目們分配。于是這些面黃肌瘦,原本在隊伍中便是受欺負的角色,這會兒便嚣張起來,反正他們背後有淮南軍将士撐腰,一聲令下誰敢反對便要遭受一番毒打。
這一番忙碌,一直到了深夜,流民們才拖着疲憊的身軀返回營宿地,淮南軍則隻派了十幾個士卒在營外看守。
待到返回宿地後,他們宿處也各有不同,鋪着草氈的床鋪有軟硬,經過一天的勞作,那些頭目們各自已經樹立起一些權威,自然下意識優待自己,首先選擇了綿軟床鋪,很快便酣然入睡。
至于其他那些流民,這會兒有的橫倒便睡,有的則望着那些酣睡的頭目憤恨不已,夜色中雙眼裏兇光閃爍,但這一夜終究無事。
如此又過一天,流民們生活、勞作一如前日。隻是在黎明之前夜色最深時,營帳裏突然有異響發出,那名鼾聲如雷的跛足老營主正酣睡之際,突然脖頸被人用力扼住,他掙紮着驚醒過來,旋即便見床鋪旁正環立着十幾個壯丁,一個個神色猙獰兇狠。
“這老狗真将自己當作了營主,完全忘了此來何事!”
一人緊緊扼住那營主咽喉,另一手則捂住他的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猙獰道:“明日飲馬,你要仔細挑選,若是誤了主公大事,明晚就把你這一把老骨頭拆斷,明白沒有?”
老營主聽到這話,額頭上已是沁出細密冷汗,頻頻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
又過了一會兒,東方魚白漸露,營外已經響起淮南軍叫喚起床的聲音。區區半夜休息,并不足完全補充消耗的體力,但這些流民們也不敢怠慢,一個個拖着不乏沉重的身軀爬起身來,魚貫行出營帳來,開始新一天的勞作。
那老營主最後行出,右手還在揉捏着仍然疼痛的喉嚨,待到行出來後,便發現隊伍中許多道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更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隻是在看到營外默立的淮南軍士卒們後,渾濁的眼底才泛起一絲希冀之光。
“老餘,今天要修整北側土城,任務繁重,若是做不完,可不要怪我手中馬鞭無情!”
一名淮南軍士卒行過來笑着說道,順便擡手拍了拍那老營主肩膀。
“做得完,一定做得完……”
那老營主弓着腰賠笑說道,繼而便邁着跛足給一衆力役們分配工作。待到衆人各自領命散去,他落在最後方緩緩行走,嘴唇張開似在傻笑,然而口裏卻頻頻低聲念叨:“将軍救我,将軍救我……”
然而在其身後那兩名淮南軍兵卒卻似無所覺,隻是自說自話,漸行漸遠。而後其中一名頭目發現老營主落後,便返身回來拉着他請示許多。
一直到了傍晚,老營主再也沒有獨處的機會,身邊始終有人,因此一整天心事重重,到了傍晚需要擇人飲馬的時候,隊伍中更有十數人握緊拳頭,厲目死死盯住那老營主。最終,這十幾人終于如願以償得到飲馬的機會。
這十幾人步履如尋常行往馬廄,雖然僅僅隻是短短兩三天的勞役,但淮南軍諸多事務都極有條理,他們已經有所習慣。馬廄被打開之後,戰馬剛剛被牽出七八匹,突然另一側有騎士飛奔而來,口中叫道:“飲馬之後,夜中再加一次馬料。”
聽到這話,看守馬廄的兵卒便皺眉道:“怎麽還要再加馬料?營儲早已經不……”
講到這裏,那兵卒陡然收聲,擺手催促那十幾名力役道:“速去速去,先飲這幾匹。”
那些人神色微有異變,其中幾個裝作爲馬松解束胸皮帶而落後幾步,便聽後方兩名兵卒低語道:“糧用已盡,援軍不至,幢主準備黎明棄守撤……”
十幾人牽着幾匹戰馬離開營壘,行至溪流旁,旁側有七八名淮南軍士卒挎弓立在草地上。突然一名壯丁捧着嚎叫起來,很快便将人注意力吸引過來,而後幾名淮南軍士卒緩步行過來準備查探。
這時候,有幾名壯丁拉着戰馬滿滿往相反方向行去,待到離開一定距離後,突然翻身上馬,繼而縱馬往遠處飛奔而去。
“有人盜馬!”
“找死!”
待到那些人逃出後,旁側才有壯丁大叫,而淮南軍兵卒也大聲咆哮着,隻是咆哮的同時腳下卻不動,隻是持弓拉弦将草地上剩下的壯丁們俱都射死。
與此同時,營壘中也發生了變故,在力役們的營壘外,蕭元東突然率領數百名武裝森嚴的淮南軍兵卒将這營壘團團圍住,而後那些力役中突然跳出兩名頭目,指着人群中幾個壯丁叫喊道:“他、他……這些都是意圖作亂的奸人!”
那老營主見到這一幕,頓時錯愕,原來他不是惟一一個打算告密的,甚至不是第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