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廷議,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事可決。倒也不是台輔們甘于無所事事,問題是真正的大事現在根本不敢深談,誰若開了一個話頭言及淮南事務,那麽接下來也不必再做别的了,各方就圍繞這個問題争執不休, 互不相讓。
這一類的争執,既傷和氣,又廢精力,關鍵還是根本争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在經過幾番較量之後,台臣們也真是各自怯于再提及這個話題。他們也是要臉的,像個潑婦一樣喋喋不休卻又全無收獲, 事後也是不乏自省自慚。
可是如果不談淮南之事,餘者諸多零碎小事,各司曹掾屬就能自己處理,也根本不需要台輔們再去商讨。
當然除了淮上事務以外,台内也不是沒有别的事情可做。比如同樣正在與羯胡外寇交戰的荊州,不過荊州戰區距離淮南更加遙遠,而且如今淮南之強敵已經敗退,羯國又是大亂将啓,台内即便是有什麽诏令決定,傳到荊州後形勢必然已經發生大變,也都無甚意義了。
不過今日朝會廷議還是有一些波瀾,皇太後雖然臨朝聽政,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參加。不過大凡隻要皇太後出現在朝堂上,群臣也都是加倍的小心,就算有什麽事情要讨論,隻要不是迫在眉睫,甯可押後。除了對皇太後的尊重以外,也在于皇太後身份尊崇,本身就是一個不可控的頗大變數。
群臣雖然無話可說,但皇太後臨朝卻不隻是枯坐而已,接連發表幾篇措辭比較嚴厲的訓令。至于内容, 雖與政事無甚牽涉,但也讓人不能淡然視之。因爲訓令中皇太後甚至直指在朝不乏人家帷門修養不符家聲,多有敗德劣迹。
這一番訓令,讓朝堂群臣俱都有些不能淡然,下意識擔心莫非自家又有宗親子弟浪行劣态傳至苑中,因而引發皇太後的不滿?
此一類的無名肝火,皇太後不是沒有發過。早前沈維周建事江北,皇太後便在朝中訓斥各家名門子弟德、名不配,長于消遣,拙于國務。以至于都中各家很長時間内都肅正家風,不敢再将子弟放出招搖過市。
這一次,不知又是誰家惹惱了皇太後。所以在散朝之後,群臣一面派人回家詢問自家子弟可有浪行劣态鬧得太過不堪,一面在台内尋人打聽内情。
可是包括幾名台輔在内,對此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有人心内隐有猜測,一者不能确定,二者也不敢自承。一時間,整個台内居然都打聽不出皇太後因何動怒。
不過這疑難倒也并未困擾衆人太久,首先是少府殿中監和光祿谒者令收到苑中内诏,原本定于冬至前後幾次王命貴婦叩請集會的統統停止,本來一些已經籌備用于賞賜、贈送的禮具也都統統收入庫中。接着,掌管皇太後宮事的長信宮監也直接換了人。
如果這些還不能讓人猜度到内情的話,那麽接下來的事情便真的能夠讓人浮想聯翩了:以新進服阕歸都的故中書子庾彬與黃門侍郎謝尚共爲苑使,護送丹陽長公主過江前往淮南!
這一消息一俟流出,瞬間便将台城内氣氛引爆起來!
本來丹陽長公主過不過江都是小事,就算是人家夫妻難耐思苦想要團聚,也輪不到台臣們來操心這種事情。可問題是,在眼下這樣一個時機,皇太後突然如此鄭重其事将女兒送過江去讓人夫妻團聚,這實在是讓人有些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要知道如今整個台城局勢,都因爲淮南扣留捷報遲遲不奏而停滞于當下,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應該怎麽樣盡快讓淮南将奏書送入都中,然後接下來許多事務才好步上正軌。而不是考慮沈維周戎邊辛苦,送其家眷入鎮團聚!
皇太後突然來這一手,實在是讓台輔們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他們還希望能夠通過皇太後對淮南施加些許壓力,好讓沈維周做出讓步。可是現在倒好,皇太後幹脆直接将人家家眷都送過去了,這簡直就是對沈維周無視台城那種劣行的聲援,對于台輔們簡直就是頂心戳肺的打擊!
而更關鍵的問題則是,這種事台輔們就算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根本沒有理由!
随着各種消息的彙集整理,皇太後這麽做的原因也漸漸清晰起來。可是明白了原委之後,更加讓人感覺哭笑不得,僅僅隻是因爲一群婦人搬弄是非,結果就讓皇太後這樣一個可以有利壓迫淮南的王牌徹底排不上用場!
“凡自負機敏者,每多自誤!”
尚書台官署中,溫峤雖然不去刻意打聽,但當台内有了最新的風傳,總會有人及時彙報到他面前來。
他本身惡疾纏身,健康狀況本就堪憂,即便擔任尚書令這樣的尊位,也隻是出于平衡各方的需要。對于淮南大捷這件事情,他因爲本身沒有更大的訴求,置身于諸多紛争之外,反而能夠看得更加明白。
随着淮南大捷的消息傳入都中,各方的角力便早已經展開。如果沒有吳人團體在背後的推波助瀾,淮南大捷尚不至于在民間掀起如此大的波瀾。
不過大概吳人也是有些樂而忘形,忽略了尺度的把控,将沈維周的聲譽推到了過高的位置上。甚至民間将之目作扶危救亡的救世主,這不免便到了一個相當微妙的境地。
同樣不甘寂寞的還有那些青徐人家,他們這一次倒是學的聰明一些,不再去直阻如今風頭銳高的沈氏,反而還發力在本就已經沸騰的民潮上加一把火,這就直接令得沈維周的處境不僅僅隻是微妙,而是變得危險起來。
比如此前大桁外發生的那樁亂事,如果不是虞潭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處理得當,那麽所造成的後果實在難以估量。甚至有可能将沈維周直接置爲台内公敵,大悖人望。
而苑中所發生的潛流,很明顯又是來自另一方的勢力,那就是已經被時局忽略已久的宗王勢力。這些宗王在屢經打擊尤其是故中書庾亮的鐵血誅殺後,在時局中能夠發揮出的作用可以說是已經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特殊的身份讓他們可以避開外朝的耳目,直接接觸到皇太後,從而對皇太後做出影響,誘導做出對自己有利的決定。
當然,僅僅憑借宗王,還是不能撼動乃至取代沈氏和沈維周在淮南的地位。南渡諸王泰半凋零,而元帝子嗣長成的不多,類似東海王、武陵王等也都還不具備那種人望。
可是,如果宗王加上世家呢?
在如今的時局中,較之中朝相比,青徐僑門日漸頹勢,早已不再是一家獨大,但仍然是老而不死。豫州僑門在故中書庾亮在世時,也可以說得上是烜赫一時,甚至能夠壓制住青徐人家。就連溫峤自己,其實都可以算作豫州一派。
可是庾亮死後,豫州人家上升勢頭便遭到腰斬。無論是他溫峤,還是如今的中書令褚翜,又或是其他人,都難以完全取代庾亮在時局中的作用。而原本團結在庾亮身邊的豫州人家,也因此而有了裂痕。
庾家自己因爲要自保,與沈氏吳人聯系更加緊密,甚至直接讓出豫州領袖的位置。褚翜如今看似是接過了這一使命,但也難以繼承庾亮所留下的諸多資本,尤其在人望等方面,不要說跟王導分庭抗禮,較之青徐僑門中的諸葛恢之流相比都要略遜。所以褚翜這個執政做的實在太尴尬,太勉強,尤其當王導擔任丞相之後,更是直接被覆蓋于其陰影之下。
原本褚翜所走的路數是重點經營荊州,陶侃垂垂老矣,子弟不能繼任,如果能夠執掌分陝,哪怕放棄台中執政之位都是值得的。
可是好死不死,沈維周這裏陡然異軍突起,甚至直接正面幹翻了羯胡主力幾十萬大軍!在這樣的形勢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明白,未來邊鎮用事的中心,必然要向淮中轉移。而荊州原本的分陝重地,也必然會因此而有衰落。這個時候如果再一門心思往荊州鑽,得失如何實在難料。
所以,這一次宗王謀思淮南,其幕後的推手極有可能便是褚翜。要知道淮南再進一步,便是大片的豫南之地。褚翜如果能夠得到掌握淮南的機會,那麽其豫州領袖的資格将會變得無可動搖。
但是這種手段,實在算不上是高明,且不說宗王一旦壯大所滋生的那種破壞性,單單家事、國事混爲一談,就不該是執政大臣該有的格局。果然,這一次徹底的弄巧成拙,非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更加鞏固了沈維周繼續坐鎮淮南的可能。
淮南大功震世,台内各方蠢蠢欲動,結果非但不能有效的鉗制住沈維周,反而是互相拆台,互相堵死了插手淮南的可能。如今局面算是徹底僵持下來,接下來一個個也不必再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去問沈維周究竟想要什麽吧。
想了這麽多,溫峤對于沈哲子的難纏也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識。
這小子仿佛真的如有天助,奴國大軍南來,誰也不敢言之必勝,哪怕是有了穎口那種大勝,最終戰事走向也是未知。原本台内還一直擔心戰事一直要拖延到寒冬,屆時無論是淮南還是江東都将前途未蔔。結果在這麽關鍵的時刻,奴主石勒死了!
而原本拖延封賞,應該是台内用以鉗制方鎮的手段。可是現在時入寒冬,一系列的大型祭祀典禮都要開始準備,結果淮南那裏就是死扣着捷報不奏,反而将台城逼迫的下不來台。民聲可以置若罔聞,可是先王祖宗誰敢糊弄?淮南捷報至今都不入都,屆時祭拜宗廟先王,這件事到底提還是不提?
尤其眼下的局面,被一群自負高智者玩成了僵局,他們甚至連沈家的訴求都還沒探出來。接下來想要搞清楚沈維周到底要什麽,隻怕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看到有書友說皇太後智商問題,其實我覺得她也不算蠢,隻是并非一個合格的政治家。。至于說到宮鬥元素,這在東晉就是一個笑話,她也不是那些古言大女主通過自己不懈努力奮鬥加上一群備胎無私付出才做上的皇太後。不要說皇太後,一個皇帝如果有太強的能力,在東晉都是活不過三集的,比如她老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