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爲天下先

第783章 爲天下先

那些犧牲将士的屍體,被一具一具從戰船上搬運下來。屍體雖然已經僵硬,傷口也都凝結血痂,然而從那些破損的衣甲,以及這些人死前那一刻凝固在臉上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度出他們臨死前是怎樣一種心境情懷。

其中有一名淮南軍卒屍體, 左側臉龐已是血肉模糊,應被利刃削過,繼而斬在了肩膀上,左邊臂膀一道恐怖的傷口,幾乎将整條左臂都給斬斷。然而真正緻命傷口卻還不在此,而在胸腹之間一道幾乎貫穿軀體的恐怖刀傷, 身上的藤甲早已經被血水浸透,刀劈槍鑿的痕迹曆曆在目。其人殘餘的面孔猙獰得有幾分扭曲, 雙眉高高揚起, 兩眼激張,緊緊咬合的牙關之間嵌着半片完全被血痂包裹的耳輪。

這是一名當之無愧的勇士,被創俱在身前,烈戰不休,雖然身軀都被掼透遭受重創,但仍爆發畢生之餘力,用人最原始的武器給予敵人重創。熱血雖凝,壯氣不已!

沈哲子雖然下了船,但并沒有在淮南一衆僚屬簇擁下離去,而是默立在碼頭路徑側處,兩臂高舉雙手抱拳,每當一輛載運這些烈士屍體的闆車行過時,便作揖施禮以謝。其餘衆人也都有感于戰事之慘烈,得勝之不易,或是一時間有些不能理解沈哲子的舉動,但也都默立在後,各自作揖。

如此一幕畫面,落在周遭那些前來迎接的民衆們眼中, 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亂世人命賤如草芥,無論在軍在民,橫死已是尋常,苟活一刻便是一刻的大幸。生死之間有什麽大意義,對他們而言真是一種沒有資格去想的奢侈念頭。而今日沈哲子對這些亡者們所表現出的敬重,落在生者眼中,則不免開始思索在生死之外還有什麽值得舍命去追求的大意義?

一直等到淮南軍犧牲者的屍體俱都搬運下船,沈哲子才上馬離開碼頭,親自率衆将這些屍首運回壽春城中。

老實說,他這一番對亡者的敬重,看起來的确是有幾分誇張。尤其是在鄙武世風之下,甯爲遊食,不爲伧卒。哪怕是名将之選,所優待者也僅限于自己的嫡親部曲,除此之外的其他兵卒,僅僅隻是作爲一種戰争的消耗品而存在着。上至公卿,下至寒庶,對于那些兵卒們或有忌憚畏懼,但絕對談不上敬重,甚至不将之看作與自己對等的生民性命來看待。

但就算是惺惺作态也罷,當所有人都不屑爲之,如果你做了,那也是整個世道從無到有的突破!更何況,這些淮南軍士卒們,他們當得起這種敬重,或許此前也不乏其他行伍軍卒的劣态,但是在這一次面對羯胡南侵的戰事中,他們的殺戮是爲了守護!是爲了拯救!是爲了挽回疲敝已久的漢家雄風!

道途中,沈哲子将江虨等人喚過來,沿途商議厚葬厚恤這些陣亡将士并其親屬。不過在聽到沈哲子的想法後,衆人神态俱有幾分不自然。他們當然也明白今次淮南能夠保全,多虧了這些将士用命,戮力以戰,但本身由來已久的舊觀念扭轉起來便不容易。更何況淮南原本對将士們便不乏優待,超過了其餘軍鎮,如果還要如此遠異于旁人,難免會遭受非難抨擊。

“今次一戰,将士用命,确是大功于社稷,褒揚自是應當。不過此一役後,驸馬并整個淮南也将成爲南北衆目所望,若是如此标異于衆,我等實在擔心會有諷言中傷不利于驸馬……”

江虨等人不乏憂色說道,最起碼的一點,如果有人将淮南這番厚恤舉動解讀爲沈哲子心懷異念,故而以私心邀結甲士人心,密羅黨羽,那實在是一件分辨不清的罪名。

沈哲子聞言後,雙眸微微一凝,繼而便冷笑道:“堂皇大道,有志者并行,曲士本就異途,有何必強求和鳴?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世道久沉淪,群賢俱虛事,大道所指,我自爲天下先。人以性命托我,何以吝于絲帛?亡者禮葬,生者眷養,不獨此役如此,日後凡有戰陣所沒,俱都循于此禮。有勞思玄等訪閱舊籍,盡快定出軍葬禮儀,勿使烈骨久曝于外!”

衆人聽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堅決,于是也都不再力勸。甚至沈哲子這寥寥數語,更讓這些人都覺血脈贲張,有一種要開一代先河的豪邁壯氣于胸懷之内滋生而出。

返回壽春城後,将士們獲得短暫休整,沈哲子卻仍無閑暇,即刻召集群僚議事。

“今次一戰,誠然壯武誇功當時,但此刻鎮中民生久疲多匮,未可樂觀啊!”

杜赫張口便不乏憂詞,其實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刻敗壞沈哲子的心情,實在是眼下淮南的情況,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身爲淮南政務總管,在這大戰得勝之際,真可以稱得上是萬衆俱歡騰,斯人獨憔悴,正當壯年,兩鬓卻已經生出星星點點的灰發,可見近來也是多爲憂愁所擾。

“如今鎮中所積糧谷已經不足十萬斛,勾連大江之水道多有枯竭,單憑堰埭維持,淝、塗之流也僅僅隻能維持到月底,便要斷航……”

諸多困境,最嚴重的無疑是糧食問題。如今的淮南,已經不再是沈哲子初入鎮時那種人丁空虛的局面,鄉野丁戶多有入籍,淮北豫南遊食大舉來投,軍民人衆每日所耗便已經達到一個驚人數量。更不要說幾番戰事下來,加上後續的清剿,單單俘虜便要有數萬之衆。

就算此後再無戰事侵擾,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休養生息,可是如今已經時入深秋,未來将近半年時間内,田畝都不會有什麽産出。尤其時下氣候多有不順,哪怕地處淮南,冬日仍是酷寒,此刻已經需要大量囤積越冬物資,否則即将到來的這個寒冬必将是一個不遜于此前羯奴大軍逼境的考驗,甚至還要更加難對付得多。

當然,如今淮南新勝,正是上下齊心,群情振奮的時刻。就算物用上有匮乏,隻要善加應對,也不會出現什麽大的騷亂。最起碼以沈哲子當下在淮南的聲望氣勢,境中絕對沒有人敢跳出來滋事挑釁。

但杜赫講起來仍是憂心忡忡,這是因爲他深知沈哲子對北伐之事的上心和熱情。如今大敵以潰,擺明是一個可以大肆挺入豫南以收複失土的良機,而且可以趁着豫南當地那些鄉宗正群情混亂、不知該要如何應對的情況下,用極小的代價便樹立起統治秩序。

可問題是,眼下淮南的情況的确已經不允許再有什麽大規模的動作了,否則情況必将更加惡劣。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一時間也是有些默然。憑心而論,他當然希望能夠長驅直入,收複更多的失土。奴國此前在豫南所構建起的秩序,随着石虎的敗逃必将大舉崩潰,正是淮南軍強勢進入構建新秩序的最好機會。如果緩上一緩的話,那些地方上的勢力必然會随着地方上的混亂而自發性調整,乃至于産生一兩個頑疾的割據勢力都不出奇。屆時再解決起來,較之眼下必然會麻煩得多。

可是杜赫所言之困境,沈哲子也一直沒有忽略。如果大軍大舉出動巡守豫南,給養問題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檻,淮南軍以王師自居,當然不能大肆擄掠地方,但就算是向那些鄉土宗戶強征,此前奴軍已經收割過一茬,所得能否維持大軍所用也要存疑。

一時間,沈哲子也真是有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苦惱,明明此戰擊破強敵,戰果輝煌,但卻偏偏限于自身的實力,不能将所有戰果盡數收入囊中予以消化。看得見而吃不下,真的是讓人有些抓狂。

“此戰如此振奮,擊破人言不能勝之強敵,挾此大勢歸都報捷,向台輔諸公力陳當下所困,請朝廷厚援于我,或可一竟全功。”

紀友在席上建議道。

然而沈哲子在聽到這話後,當即便擺手道:“歸都報捷事宜,暫且不必急躁,還是要等一個時機。”

衆人聽到這話,心内不乏疑惑,淮南如此大勝乃是确鑿事實,而且事關重大,即便是不報,江東朝廷也必然能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又需要等什麽時機?

不過心思敏銳之人,在稍加思忖之後,也都漸有了然。沈哲子這麽說,很明顯是對台内有所提防,不願意太早讓台中的手伸到淮南來。

要知道,影響如此重大一戰,所得又怎麽可能僅僅止于戰場上的斬首和繳獲,以及土地的得失。其中自有方方面面、各個層次的收獲,都是各方所急需力争的。

其中最基本的一點,如此一樁大功,台内卻遲遲得不到具體的戰報,這就會讓台城變得極爲尴尬,會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更加沒有了中樞該有的威嚴。

衆人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心内不免咂舌,對于沈哲子竟然敢延誤奏報,如此公然無視台輔諸公,俱都頗感幾分危險的刺激。

就事論事,這種态度對淮南而言,包括對他們在座諸位而言,都是有莫大好處。比如台内大肆派人而來,分攤他們各自的職事,分潤事功,這是極有可能的,而且已經是時局中一種無言的默契。

此前江東曆次有事,包括王敦之亂和最近的蘇峻之亂,此一類現象簡直數不勝數,大事之後各家坐下來彼此杯葛勾連,分攤豬肉,好處不讓一家獨享,寒士則無論再大的功事都求進無門,這已經是曆來慣常的現象。

今次淮南如此大功,從長遠來看甚至可以說是直接造成了南北勢力的漲消,意義之大又要遠勝于此前的幾次内亂。可以想見江東是有多少人家已經磨刀霍霍,準備上前哄搶、分食這塊肥肉。如此現象,對于這些從頭到尾經曆戰事且付出極大努力的衆人而言,無疑是不公平的。

但這就是世道,如果他們敢抵抗從而打破這種默契,那麽以後自然會被其他人所抵制,失去了世家立足于世道中那種守望相助、互相提攜拉扯的立身之本。但從私心來說,這一樁大功乃是永嘉以來晉祚振興的最重要一戰,足以讓與事者俱都名列青史。在座這些人,又怎麽甘心與不相幹之人分享乃至于奪取這種機會?

現在不用他們各自來糾結與患得患失,沈哲子自己做出了決定,先将台城閃在一邊,在淮南自己沒有一個該要如何消化勝果的計劃之前,拒絕各方通過台城将手插入進來。

這無疑是犯衆怨的,但也會讓淮南上下人心更加凝聚,最重要的是能夠讓沈哲子獲得更大的主動權和話語權,将此前那種各方分功的風氣拒之門外。

“如此大事,不得不慎啊,驸馬仍要三思!我等能有幸與驸馬共襄如此盛舉,已是平生之大幸。如今諸事即定,實在不敢再越于世道諸賢身前而獨專于事……”

席中杜赫以降,衆人紛紛出口勸說沈哲子。他們是擔心沈哲子會因此而徹底爲台輔諸公所厭,或爲群聲衆讨,到最後大功反而演變成大罪。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起來:“諸位各守所任,勿爲雜事侵擾。今次淮南實無必守之理,艱難之際,能于此境共事,已是性命相付。如今大事将定,若我連這一點擔當都拿不出,則實在枉爲首長,辜負群僚,日後又何敢言相約遠望!”

到了如今這一步,他如果做事還畏首畏尾,諸多顧慮,那這麽多年也真是白混了。所以這一次,沈哲子是打定主意不向台中讓步,要讓老家夥們俯就自己。無論是恃功而驕,又或恃勇而狂,他是不可能再和光同塵、或者說同流合污了!眼下淮南的戰果,還有未來北伐的主持,他是必須要一力攬在懷中!

在座衆人當中,杜赫與江東牽連最少,當沈哲子明确表态後,他也是第一個站起來發聲支持:“今次一戰,所涉衆多。方方面面,連篇累牍,即便是要從速奏向台中,又豈能尋常草就,論事不詳!延期以奏,也是事出無奈。不過爲免鄉中親老久念成疾,諸位自可私信報安,不過諸多軍務詳情,還是盡量少付私牍之内。”

杜赫這麽說,沈哲子倒也沒有表示反對。他今次這種态度,說起來是在保護淮南這些屬官們該得的事功和榮耀,但其實又何嘗不是逼迫衆人在早先的宗族至交關系網并在淮南所擁有的前程做一個抉擇。

九品官人法施行以來,整個時局選人用事便早被門戶私計毒害的一塌糊塗。哪怕是沈哲子此前,也要遵循這種遊戲規則,才能逐步獲得世道的認可。就算他再怎麽得人望,如果不能提供一種更好的途徑,又怎麽去說服别人來追随自己?以前他沒有,現在他有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想要将人情徹底獨絕于外,也非頃刻間就能完成。這些人給各自的至親故交報信可以,但是在正式的函文上,淮南軍就是要對外保持緘默。

“追随驸馬烈行至今,方知前塵多有荒誕虛妄。如今我已是懶于回顧,早已經按捺不住要追随王師飲馬大河了!”

江虨從容立起,同樣表态說道。與此同時,在座衆人也都紛紛開口,表示跟随驸馬的立場。縱然當中有幾個感覺有些兩難,但且不說如今淮南已是沈哲子一言九鼎,他們如果選擇在這種形勢下跟沈哲子劃清界限,那也實在是愚不可及。

隊伍思想得以統一,接下來才又講回眼下具體的事務。

淮南資糧物用匮乏已經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困難,就算吳中鄉人們更加熱切的支持,但在水道即将斷航的情況下,能夠投入的援助也實在有限。雖然此前繳獲奴軍大量物資器仗正在運回鎮中,但這其中糧食是完全沒有。

對于這一點,沈哲子也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唯有大家勒緊了肚皮緊巴着過,熬過這一個凜冬,一切都會好轉。其實他對台城敢于如此強硬的态度,也是因爲根本不可能從台中獲得什麽靠譜的援助,也實在拿不出來什麽籌碼來跟沈哲子交換。别的不說,如果台中眼下能拿出一百萬斛糧食來支持淮南軍下一步收複豫南的軍事行動,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談的。

本身窮得叮當響,一毛不拔,還想空手套白狼的拿好處,美夢不要做得太好!

至于豫南之地,沈哲子也是不打算就此不越雷池,進軍是确定要進的,隻是要前進到哪一步,以及投入多大的軍力,還要等沈牧等各部反饋回來的軍情,了解更多豫南當下的局面,才能再次有所決定。

這也不需要等太久,沈哲子歸鎮七八日之後,沈牧等幾路追擊的人馬便紛紛有消息傳來。而随同這些消息一同返回壽春的,還有錢鳳一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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