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父一戰後,無論是淮南軍,還是石聰的人馬,俱都收縮于鎮,不再有什麽大的動作。一時間,淮水北岸沿線一片地域反倒成了雙方對峙之間的一個中空地帶, 隻有各自遊騎斥候在區域内遊蕩監聽對方動靜。
但是中空并不等于真空,雖然雙方軍隊俱都撤出,但這區域内還是不乏人迹活動,有的是逃難的遊食流民,有的則是藏匿在山野荒地中的盜匪,趁着這個短暫的空當外出活動, 想要收撿一些便宜。
位于颍上慎地之間, 有一片占地頗爲廣闊的灘塗葦塘。在這盛夏之際, 左近茅草茂密,郁郁蔥蔥,在人目難及的葦塘深處,則有一片極爲空曠所在。
這裏乃是葦塘中的一處實地,方圓足足有十數頃,其中過半都已經被整理出來,甚至種下了許多菽苗、菘菜之類的作物。左近多有密林、茅葦遮擋,俨然一方獨立天地之外的淨土。
耕地之外有屋舍村落,窩棚密架,觀其規模最起碼聚居有千數人衆。窩棚内外多有民衆出入活動,木架上則晾曬着漚過的麻絲并風幹的魚幹之類,不乏自給自足的味道。
在村落最中心,有一座高達丈餘的竹木閣樓,雖然并無多少修葺,但已經是這裏最氣派的建築。閣樓内外多聚壯丁,有着披着竹片、麻繩串聯的竹甲,有的則隻着簡陋的麻衫。至于他們手上兵械也都五花八門,竹槍木棒、短刀鐵鋤。
閣樓之内,數人團坐, 中間一個赫然是早前入鎮拜望沈哲子的淮南塢壁主李陶。至于其他幾個,老邁、丁壯兼具,相貌多有相似,好像同族血親。
“沈維周其人,才能和膽色還是有的,加之又出身江東顯宗門戶,廣引江東物貨入鎮養民,又能率部過淮擊破賊衆。其人入鎮以來,确讓鎮中氣象煥然一新,鄉土改觀遠勝往年所任。”
李陶坐在席中對幾人分講,言中不乏對内史沈維周的推崇:“其實我是希望幾位家老能引家人歸南,奴軍大部南來在即,此處雖然草木遮掩,但也絕非奇險絕地,若被奴衆掃蕩察覺,絕難自保啊!”
然而他這話音剛落,旁側卻有一人冷哼道:“可是我所聽聞,卻與阿兄所言有不同。鄉中多言這位少年鎮将權欲太熾,甚至不許鄉人持戈自保,要将士庶人命俱都攥在手内。他此前雖有險勝,但今次來犯乃是羯國百萬軍衆,淮南區區數萬疲兵此前尚能窮命奔波,真到強敵至此,又拿什麽去抵抗?阿兄也言其人江東顯宗,帝室婿子,即便不守也能棄鎮歸國,不傷爵祿。但對我等居此人家來說,卻是家破人亡慘劇!”
“阿兄你對其人如此盛譽,卻罔顧即将催命南來的強敵,莫非是責我等宗人于此分你人衆,讓你不能一争淮南軍主之位?”
李陶聽到這指責,臉色當即變得難看起來:“六弟你如此疑心惡言向我,讓我如何辯駁?家業旁寄于此,乃是父輩定計,我持家以來,也是竭力維持此處,何來一二怨聲?但眼下态勢确是不妙,我隻是擔心此處家業所寄會被察覺,引來殺身之禍……”
“哈,倒是有勞阿兄關照了。我可是聽說,江東物貨舟船連綿運來,就連尋常寒卒都能飽食新稻,新布裁衫。阿兄你在淮南,也非無名之輩,資用如此之厚,難道不能分潤少許?結果你送過江來的是什麽?無非幾匹舊麻粗綀,苦鹽劣米。這就是你所言竭力維持?若還有一二血脈情分,何至于如此苛待?若非今次想要集衆壯勢,隻怕你還不會來此看一看我等兄弟過得怎樣豚犬都有不如!”
那人越說,神态越有激憤,而旁邊那幾人也都露出同感之色,望向李陶也有不善。
李陶聽到這指責,臉色更加難看,默然半晌才對身畔一老者拱手:“我持家以來,未有壯聲,不敢誇勞。但若言到守業,自問尚有一二可陳。叔父并衆兄弟長居于此惡境,我又怎麽會心安!至于資用所助,此前淮上無禁,自然可以放闆自由往來。可是現在江禁嚴苛,就連我自己過淮,都要小心萬分。若載太多物貨至此,一旦被巡防截攔,隻怕淮南本家都要遭受大難……”
“你不是還言那沈維周有賢才德政,怎麽現在又要擔心家業不保?”
聽到這話,先前那人臉上鄙夷之色更濃。
老者在默然片刻後,望向李陶說道:“三郎你有苦衷,我也能想到。分家求存,是早年所立,眼下未至絕境,也不必急改。淮南形勢雖有轉好,但羯國軍勢兇猛,淮南也未必就能保全。六郎雖然言有焦躁,但并不是沒有道理。你與其再勞神勸說宗人歸家,不如用心些,多載一些資貨來助。”
“眼下淮北敗壞,遊食多浪蕩在野,我家若能廣儲,自然也能多集遊食,揀取丁勇,不必苟藏這葦塘惡地,甚至直接攻占一處水陸要津。既有人衆,又有要塞,屆時無論向北還是向南,誰又敢有小視?似是三郎你存身淮南,雖然有一時安穩,但卻受人看輕,甚至難争淮南一軍主之位,實在是浪費了這天賜壯士的躍進時機!”
聽到這叔父老而彌堅,暢談家業大計,李陶不免瞪大眼眸。他本身是沒有什麽雄心壯志,多有中庸,像是早前跟随朱逢對抗将主,而後又跟随淩卓向将主低頭,凡事不争先,不願赴險。今次過淮是趁着江防還未完全鎖住,想要将這些家人引回後方安定處,卻沒想到這些人志比天高,已經有了要謀大事的氣概。
尤其聽到招募遊食之類言語,李陶更是心驚肉跳,他家人藏身這淺灘已經要托命于僥幸,若再外出招搖,那不是唯恐死的太慢?
可是當他張口再勸時,幾個家人非但未有回心轉意,反而連聲指責他膽怯不堪,讨要資用也更加急促起來。
言道最後已經不乏惡聲,這些胸懷大志的族人索性直接将李陶扣留在此,将他随從驅回要挾讨要資用。過了幾天,一船幾十斛食鹽和百十具弓刀送入此處,這些族人們非但沒有放了李陶,反而以此作爲他此前推诿不援的證據,對他加倍淩辱逼迫。
“阿兄,不是我要逼你。明明你是有餘力辦法,因何就要如此苛待族人?你是沒有膽量勇進,但我等卻非膽怯之徒。家資都是共有,你也不能一人獨享,即刻去信家裏,再集資貨送來!來日我家若能得顯,富貴同樣與你共之!”
那個六郎爲了逼迫李陶就範,甚至以性命威脅,直接斬下他左手尾指,逼他寫出血書送回淮南。然而江防越來越嚴格,淮南之家雖然憂心李陶性命,但也實在找不到方法運送太多資用過江。憤懑之下,族人們怒火便傾瀉在李陶身上,每日都要痛打一番出氣。
又過幾日,族人們外出招募遊食,居然與一部強寇取得了聯系,彼此合軍,共居葦塘,人衆陡翻倍餘,且不乏悍勇。于是膽量更大起來,頻頻外出,凡眼中所見,俱都搶掠而歸。
葦塘裏漸漸人滿爲患,随着人丁擴充事情變多起來,族人們也無暇再去辱罵李陶。而且另一部奴衆覺得來日有了氣象後,可以借李陶南投,因此便将他拘養起來。
李陶枯留于此,心境可謂煎熬,眼看着族人們越來越癫狂,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乃至于開始謀劃是幫羯國搶船渡淮所得利益大,還是投南更有前途。
這一日,大批丁壯又呼嘯外出。如今這一路人馬已經頗成規模,此前又兼并了一路盜匪,甚至得了幾十匹馬,因而活動的區域也更大起來。
然而直至入夜,外出者仍未返回,李陶心裏漸有不妙的感覺,當即便去求見他族中那位老者叔父。
“三郎,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你也不要怪罪兄弟們,那趙主石世龍一個胡奴伧徒,尚能趁亂做大,咱們大好兒郎又怎麽能吞聲自忍!貧富禍福都是一世,你凡事都求周全,也抵不住橫災臨頭。眼下我家集衆近萬,持戈者數千,往年你敢想象有此聲勢?就算是如你所言過淮,眼下去投,也比早前你說的倉皇南去要好得多吧?”
老者對于苛待李陶也有幾分愧疚,但一想到眼下所聚起的人衆和氣勢,又是不乏自豪。
李陶還來不及說什麽,葦塘外卻傳來巨響震動,當即臉色便是一變。而坐其對面的老者也變了臉色,但卻無驚恐,而是滿臉喜色:“如此壯聲,兒郎們莫非又有大獲?”
大獲是沒有的,大禍卻已經臨頭。攻進葦塘的是将近兩千奴兵遊騎,他們的斥候在野地中發現了外出遊獵的人衆,而後大部殺上,将外出者盡數剿滅,而後追溯源頭,直接殺至此處。
戰鬥幾無懸念,葦塘裏雖然不乏淺灘,但近來頻頻出入,也踩踏出幾條固定的路徑。羯胡們由此殺入,掃蕩幾個來回,這整座營地中生者已經不多,數千人衆俱屍橫于此!
李陶身在内裏,僥幸保住一命,但很快就被投奴者指認出來,被幾名奴兵拎至那奴騎将軍馬前。那奴将年不過二十出頭,甲衣兜鍪上俱都垂挂着厚厚血漿,他下馬行至李陶面前,垂首問道:“你是淮南沈維周的屬官?”
“是、是,他就是……”
一同受擒的老者忙不疊點頭,慘烈的厮殺已經讓他吓得昏去醒來幾次,此時聽到奴将問話,忙不疊開口說道,想要乞求活命。然而話喊到一半,頭顱已經飙飛出去。
“老奴真是該死,我又沒問你話!”
奴将收回刀刃,繼而又獰笑着望向李陶:“淮南那些賊軍逃得太快,我正愁找不到人去通告那南賊沈維周一聲。留你一命,回去告訴他,中山王麾下張雄至此,讓他洗幹淨頭顱待死!”
說完後,奴将又揮起刀來,斬斷李陶雙手,讓人以泥漿包裹止血。繼而俘虜們被喝令伐木紮起幾個簡陋的木筏,上面插滿尖竹挂上一個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連帶已經昏厥的李陶,一并放入了水流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