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軍隊漸近淮南,遊騎斥候的警戒規模也大範圍擴大起來。所以很快,虎梁戍方向的動靜便反饋到了軍中。
“惡徒實在可恨,虐我晉民,視人命爲草芥,正該以死報之!”
聽到斥候們回報來的情景, 諸将無不勃然色變,目眦盡裂。而作爲統率軍陣中唯一俱有高機動力的沈牧和韓晃也都起身,聲色俱厲的請戰:“彭彪這奸賊所恃者,無非我軍行進緩慢,以此堅壁清野,公然将我晉民驅作血肉藩籬!末将強請出戰, 誓将此惡賊擒殺于野,脔割祭民!”
“兩軍交戰, 各施手段。彭彪這麽做,不也正是此前所預料的情況之一?我知諸位求戰心烈,但其人敢爲此暴行,不正是要打亂我軍部署?今次一戰,籌備良久,江北各部俱有所動。我軍若是異出,後果實在難料,來日未必會再有良機。”
沈哲子對此心中何嘗無恨,但在權衡良久,還是沒有同意諸将請戰。淮南這一戰,他最大的優勢還非遠超敵軍的裝備投入,而是羯胡在淮地的戰略重心有偏。
大軍冬日北上,這一戰本就不乏艱苦,若不能最大程度的抵消彭彪野戰之能,即便是勝了,也會造成很大的損失。而如果損失太大,這會直接影響到沈哲子後續的計劃。
他如今已經是執掌方面的邊将,不隻要爲部衆性命負責,也要爲梁郡前期的大量投入負責, 壓力不可謂不大。爲了争取到一個最優的局面,淮地這些民衆們的安危,并不能放在首要考慮的位置上。
這邏輯是有一些殘忍,但是身爲主将,沈哲子卻不得不有所取舍。而對于那些即将在戰場上見到的淮南民衆們,他也隻能報以遺憾,滿心無奈。
過往幾個月,雙方對峙和滲透過程中,沈哲子也曾派遣遊騎去盡力招攬那些藏匿在鄉野間的晉人遊食。但可惜收效甚微,那些人或是對梁郡不抱信心,或是對沈哲子缺乏信任,又或對羯胡的兇威太忌憚,很少有人選擇南遷,大多還是逗留當地,對梁郡的招撫視而不見。
沈哲子也不能抱怨這些人目光短淺,固留險地,畢竟自從永嘉年間至今,這裏便極少感受到江東朝廷的意志體現。就算祖氏兄弟長治于此,但他們各自也與中樞不乏矛盾,以至于民衆對于江東朝廷的向心力非常淡薄。
歸根到底,還是沈哲子沒有體現出足夠的能讓人性命相托的威望,可以吸引人跨境來投。
諸将雖然不乏憤慨,但也隻能依從于軍令。而且因爲戰鬥随時都有可能發生,爲了保證士卒們的體力,行進速度又放慢少許。
又行一日,傍晚時分,雙方便在虎梁戍南面幾十裏外平地上遭遇。
數千名衣衫褴褛的民衆們被千餘羯胡騎兵驅趕南來,幾無陣型可言,鬧哄哄的直望豫州軍前陣而來。這些民衆或持木棒、竹槍,但更多的都是兩手空空,遊魂一般哭嚎着往南沖來。兩翼則是暴虐的羯胡騎兵用馬鞭、刀槍約束着隊伍,控制着方向。
面對這樣的對手,前陣兵卒們也是略有意外和騷亂,眼看着許多奔跑不及的民衆被羯胡騎兵獰笑着斬翻于馬下,從兵卒到兵長将官們,已經目眦盡裂,持住兵刃的兩手指節發白,喉中發出充滿憤怒的咆哮聲!
“列陣,迎敵!”
沈哲子雖然親自在前鋒營中坐鎮,但具體負責指揮戰鬥的還是勝武軍軍主胡潤,随着一條條指令清晰的下達,陣中已經響起旗鼓軍号。一家家戰車被推到前方結成陣勢,兵卒們次第登車,各自引弓扣弦,等待反擊指令下達。
沈哲子所部共帶四百餘輛戰車随軍,當前陣擺開應敵陣勢後,左右兩翼也都往中間靠攏,保護住辎重糧草。
中路兵卒們井然有序将一捆捆箭矢搬運到前陣戰車後,相對于塗水尚不成熟的一戰,如今的軍備更加充足,弓弩配給數量大增,鐵錘、硬槊等械用也都更加充足。
遊騎們遊弋在幾個軍陣之間的空隙中,已經盡數披甲上馬撚弦,随時準備伺機沖殺向對方陣型。
那些民衆亂陣已經沖入射程之内,而兩翼的羯胡騎士們也都開始收束陣型,轉而從正後方驅趕。眼望着對面那些惶恐到面孔業已扭曲的民衆們,車陣中士卒心内壓力之大甚至還要超過面對真正的強軍,許多人都不忍心将手中弓弩指向這麽一群苦難之衆。
然而最終,射擊的軍鼓還是驟然響起,震蕩人的心弦!奪命之矢似是暴雨傾盆,又仿佛飛蝗撲擊,瞬間便将前方一片區域完全覆蓋!
豫州軍矢盛可謂冠絕江北,哪怕是正面羯胡裝備精良的精銳步騎之衆,殺傷力都是驚人,更不要說那群根本沒有遮攔的民衆們。箭雨狂風一般驟臨,沖在最前方的幾百人霎時間便紛紛中箭撲倒,在前陣中鋪成一道死亡血線!
奪命的箭矢,猩紅的血色,徹底将人心防給擊垮,人人驚懼萎縮一團,再也不敢往前飛奔,一時間沖勢完全停頓下來!
“沖陣者活,後退者死!”
如此猛烈的箭雨打擊,讓彭彪心志都被爲之一奪,那些戰車結成鐵壁銅牆橫亘在地面上,更給人一種無法沖破的厚重感。
而在這些箭矢射程覆蓋之内,他所部嫡系的精銳騎兵們,也不過是一個個稍有披挂遮掩的移動标靶而已,根本就難以正面撼動對方車陣!
于是,他便命令所部騎士們加緊驅趕那些晉人民衆,寄望能夠給對方陣型造成些許沖擊,同時也消耗對方的銳氣和箭矢。
前方是森寒的箭雨,後方是奪命的鐵騎,那些民衆們周遭便成了地獄一般可怕的境地。一個個早已意識混沌,六識泯滅,有的蜷縮在地上抱頭痛哭,有的則認準一個方向埋頭吼叫疾沖,一時間場面慘烈的令人心生絕望撕痛!
胡潤此時眼眶微有抽搐,獨眼中迸射出怨毒到了極點的光芒,一輪箭雨稍收震懾之後,卻也遲遲沒有再下令繼續射擊,隻是轉望向不遠處戰車上的主将沈哲子,目露問詢之色。
“仰射敵陣,掩護小民匍匐近前!”
沈哲子稍一轉念便即刻下令,于是前陣中便爆發出兵卒們整齊吼聲:“伏地免死,爬行至前!”
此時對方陣型早已混亂,雖然有人接受到指令卧倒在地,但很快又被那些亂沖亂撞者踩踏連連。
然而喊出這指令後,豫州軍卻不再多留時間給他們,矢鋒上指,第二輪箭雨揚空挑射而來。這一次又不乏人中箭倒地,但中箭者卻多集中在後方。
尤其是與羯胡騎兵糾纏的那一部分,羯胡騎兵爲了驅趕民衆沖陣,也早有一部分探入到射程中。此前因有民衆亂陣遮擋,幾無傷亡,可是随着越來越多的民衆撲倒在地,這些前陣騎兵們便開始出現傷亡。
此時不乏民衆因爲混亂而保住奴兵腿腳又或馬身,加上幾輪箭雨抛射,奴陣中沒有及時撤出脫離的近百騎兵多數中箭落馬!
“繼續保持射擊!”
奴兵雖然已經拉開距離,沈哲子卻并未下令停止射擊,雖然不再集中攢射,但那些箭矢仍然交織成一道箭幕将那些已經匍匐向前的民衆們覆蓋掩護起來,與奴騎徹底隔絕開。
而對方騎兵因爲已經與亂民隊伍分離開,數量多少一目了然,沈牧所率騎士們沖殺出來,往對方稍顯混亂的騎陣殺去!與此同時,在數百遊騎的掩護下,側翼車陣緩緩平移向前,将前陣那些尚在匍匐的民衆們包圍保護起來。
彭彪不敢戀戰,收斂隊伍在對方騎陣沖來之前便往戰場邊緣遊弋而去。沈牧等騎士卻拼了命的策馬追擊,對方稍有落後者,便即刻被恨意滿滿的箭矢所貫穿,或是滾落下馬,或是直接被釘死在馬背上,失了控制的馬匹馱着屍體漫無目的的在野中奔行。
因恐對方後路還有伏兵,在追擊數裏之後,沈牧等人才收兵返回。
這時候兵車已經穿過戰場在前方繼續結陣,後路兵卒們開始打掃戰場,屍體俱被清撿起來堆在一旁,傾落在地面上的箭矢也都被撿起。至于那些僥幸活下來的民衆則被驅趕到一處,一個個劫後餘生之人抱頭痛哭。
紮營的同時,戰報也很快被整理出來,這一輪小規模的交鋒,射殺奴兵百人出頭,然而死掉的平民卻有四五百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第一輪箭雨射殺,另外不乏被流矢擊中或是踩踏至死。
至于幸存的眼下留在戰場上的還有八百餘人,混亂中往四方逃竄的則不可統計,但若任由那些人在荒野遊蕩,最終也實在難以活下來。
小戰得勝,輕松擊退奴兵,中軍裏有随軍而來的江東各家之人,有的想要上前祝賀初捷,但見衆将包括沈哲子在内俱都臉色陰郁得可怕,便也紛紛識趣閉嘴。
“散出遊騎,務必盡可能将離散之衆驅回此處。”
真正的戰鬥并沒有進行多長時間,眼下距離天黑尚有一段距離,沈哲子便即刻下令說道。戰場上箭矢的回收占用太多時間,今日也隻能擇近駐紮下來,順便将那些幸存民衆稍作安撫。
這幾天有點放浪形骸了,要檢讨。。。這一章氣氛有點低迷,所以跟下一章一塊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