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這一番安慰,如果是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換個人物來講,曹納多半還要懷疑其人太僞,言不由衷。
可是眼下雖隻寥寥數語, 卻已經讓他這久有疲敝之心再次狂跳起來,以新銳之師力破百戰勁卒,如此驚人之戰績,再言到北望中原、收複舊國,說服力無疑會加重許多!
驸馬淡然調侃之語,令曹納難免心生慚然,不過是途撿一奴将而已, 自己居然因此而患得患失, 驚疑不定,說出來實在有些太過沒有志氣。
心内彷徨盡消,曹納便又命令後軍盡快拔營前來會師。
略過這一件事,沈哲子讓人将黃權帶下去救治一番,然後才提來見上一見。
黃權也算是可憐,一路奔逃傷上加傷,剛才又被沈牧一頓拳腳招呼,這會兒幾乎被包成一個粽子。這時候,他也明白了擊敗自己的是何人,但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年輕,眸中仍然難免閃過一絲驚異,有些無法接受。
一如沈哲子對黃權的陌生,黃權對吳興沈氏包括沈哲子所聞也是不多。營中見面,彼此都在打量,過了一會兒還是黃權這個階下囚先開口。
他苦笑一聲,繼而便歎息道:“今日一敗,方知南國多英邁。沈驸馬臨陣英勇,調度得宜,實在可稱知兵善戰, 遠邁俗流。可惜黃權非南北大譽之名将,否則驸馬則名著于此。”
他在受擒之後,也想過許多該要以何種态度面對敵軍主将,隻是這主将年輕的有些過分,悖離他的想象,因而難免有些忐忑。
黃權并不覺得自己會死,事實上南北交戰,彼此不乏勝負,雙方前線将領其實多有從事于兩方的經驗。他也不會妄自菲薄,近年來南人内亂不已,前方戰事敗多勝少,類似他這種級别的将領被擒獲,意義可謂重大。從這方面而言,他這條命其實也是頗有價值的。
對面這年輕的主将,隻是一臉玩味笑容望着他,并不開口,這讓黃權心内略有忐忑,擔心年輕人難免氣盛,将戰陣上的仇隙帶到戰陣下。
略作沉吟後,他才又說道:“降将不足言勇……”
“你不是降将,你是被我師擊潰而後生擒。”
年輕人突然插話說道,令黃權稍有頭緒的思路又被打亂,繼而不在這個話題糾結,歎息道:“是,我是力戰不克,遠遁無功,所以心内對沈驸馬也是欽佩有加。隻是驸馬可知,我本晉人子弟,因何要爲趙主驅使?”
沈哲子擡擡手,示意他繼續說。
“黃權非生望宗,中原一寒伧而已,生來也非性惡,未敢大望,此生能得善終足矣。然則晉室遭攻,世道崩壞,父老俱亡于野,賤生之衆受賊裹挾,爲求活命,唯有力搏。早年從于漢主,後軍敗受擒,落于趙軍。趙主大有雄君之量,未因卑賤而鄙,拔奴于陣列,大恩可謂再生……”
“奴生雖劣,然則性識恩義,大恩被我,唯以死力報之!可惜明主老矣,奸佞環伺,昔者恩重俱都遠棄。流落南土,不乏頹志,隻因餘恩未報,苦苦堅持至斯。大難而不死,已是新生之寒卒,舊恩已償,舊衆俱散……”
“少言其餘,你到底想說什麽。”
沈哲子聽到這裏便擺擺手,示意黃權少說廢話。
黃權聞言後又是一滞,緩過片刻才又說道:“此身所用,唯悍勇而已。若非此世大亂,不過老死鄉田一鄙夫。趙主雖有加恩,然則年邁昏聩,使人絕望。驅我南來,後置奸惡。若是淮南能共作進退,此戰勝負如何,其實難料……”
講到這裏,黃權臉上又流露出些許自矜,待見對方皺眉略有不耐,才又忙不疊說道:“淪落至此,不敢再作誇言。若使驸馬能容敢用,某願爲驸馬北取淮南,以報恩用!彭彪奸賊因私害我,我與此賊絕不共生!”
沈哲子聽到這裏,便哈哈笑起來。
黃權察顔觀色,不知此笑何益,當即便忙不疊說道:“驸馬南宗風雅,或是不悉江北世态。趙主何人?北鄉遊食力役而已,方今卻有擴定中原之尊,所恃者何?宏量容人,不拘一用,士庶俱爲效力,才成誇世之功……”
“就說到這裏吧。”
沈哲子說到這裏,已經擡頭制止黃權再說下去,讓親兵将此人拉出帳外,自己随後便也行出。
黃權卻是有些茫然,不明白對方态度究竟爲何。他身陷絕境,一生之智慧可謂都用上,才構思出這樣一番深刻言論,就連自己都深信不疑,那麽這個南國驸馬究竟是動心還是不動心?
然而沈哲子卻不再與黃權說話,甚至看都不再看過來,他不是沒有言語反駁黃權,但卻不想說,要讓這家夥死不瞑目。
“斬了吧。”
随着他淡然一言,親兵即刻揮起長刀斬落,而後黃權首級便滾落于地,在地上滴流亂轉最終定格,那一對睜開的眼珠子還透出茫然疑惑,似在疑窦莫非自己這番苦心構思的說辭仍然欠缺說服力?
但答案究竟如何,他此生終究無解。
曹納聞訊趕來,便看到黃權已經身首異處,不免有些驚愕。不過轉念一想,區區一奴将而已,是死是活也真的不算什麽。
斬殺黃權之後,餘者俘虜也盡皆斬首,幾百個首級懸挂在車梁上迎風搖擺。曹納所部兩千餘衆也移師于此,待到追擊之師稍作休整,一衆人才又踏上歸途。
黃權這一路狂奔,路程可謂不近,幾乎已經将要到達淮南。
雖然已知淮南鎮将彭彪與黃權不睦,但也不可完全松懈,畢竟沈哲子率衆一路追擊來也算是強弩之末,未免樂極生悲,所以後撤時也是一路旗陣分明,徐徐後退,
曹納一場功事得來輕松,這會兒也任勞任怨,率部押後。
待到接近日暮時,軍行不足半程,前方卻見沙塵飛揚,分明是有大股兵衆接近。沈哲子不敢怠慢,遣斥候上前探望,少頃歸來彙報竟是庾怿援軍,提着的心才放下來。
“維周、維周在哪裏?”
庾怿跟随斥候同來,一俟入軍中,便大聲叫嚷道。待見沈哲子迎面策馬行來,他惶急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繼而便險些跌落下馬。
沈哲子連忙上前下馬攙扶,庾怿則緊緊攥住他的手腕,口中連連道:“你這郎君真是、真是……”
真是如何,終究沒有說出口來,他也實在不知該說什麽。
原本笃定必勝的一戰打成如此驚心動魄的模樣,庾怿也真是始料未及。收複合肥一戰很順利,大軍還未靠近合肥,便有當地鄉人率衆來降,将大軍歡迎入合肥那破城中。
然而庾怿心内卻無丁點喜悅,因爲到達合肥後,他也得知黃權所部動向,竟然是往塗中方向而去!
再濃烈的喜悅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也蕩然無存,庾怿甚至無暇進入合肥,在疾令郭誦坐鎮合肥收拾局面後,他即刻便令大軍開拔往沈哲子所在方位而去。
當時王愆期等幾名将領力勸庾怿不要疾行,在他們看來勞師遠奔極有可能撞上黃權伏軍,屆時勝負難料。而就算僥幸沒有遇上黃權之軍,憑沈哲子的軍力正面撞上黃權主力軍隊,也根本無力堅守,他們沖的再快不過隻是收屍而已。爲此而冒着莫大風險奔援,實在有些不值。
可是庾怿對這些勸告置若罔聞,甚至于動怒要将力勸之人押出斬首!一則他性情如此,不是能夠冷靜理智、痛作決斷之人。二則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沈哲子其人對于收複合肥之戰的意義!
收複失土隻是一個開端,接下來能否立足經營、長期占據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沈哲子所部真的遭遇黃權主力導緻不幸,庾怿甚至不敢想象沈充對此會有怎樣反應!
所以無論如何,哪怕最終到來隻是收屍,庾怿也一定要盡可能快的趕來。于情于理,都應如此!軍中所攜馬力俱都集中起來,庾怿親自率領騎士們人不離鞍,晝夜狂奔。
好消息是這一路行來還算順利,并沒有遭遇黃權的伏軍,可見黃權确是要直撲塗中,而非以此設伏。然而這對庾怿來說,則不啻于一個最壞的消息,他晚發數日,極有可能援救不及。那一部偏師,除了沈哲子以外,還有他的兒子庾曼之……
當靠近塗水近畔夾河谷地,遠遠望見那慘烈戰場時,庾怿整個人幾乎都将要氣急昏厥,不顧人馬疲敝,即刻下令沖鋒。既然人已經救不下,那則必要報此血仇!
然而沖程近半,他便看到前陣中略帶疑惑驚悸的路永,彼此會面一談,庾怿整個人才松弛下來。可是還未來得及回味這一場意外大勝之喜,旋即又得知沈哲子已經率騎追剿潰師,至今未歸。
于是,庾怿整個人便都淩亂起來,要知道再往北去那就距離淮南不遠。若使淮南羯奴出兵……不敢深思,隻能繼續打馬狂追!
這便是庾怿這幾日疲于奔命的心路曆程,當看到沈哲子安然無恙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整個人已經如虛脫一般,心情可謂複雜到了極點,不知該是誇贊還是訓斥?
“使君竟然至此,莫非已知我軍大勝?”
這時候,庾曼之也從後方行出來,看到他家老子,頓時笑逐顔開,忙不疊匆匆行上,準備炫耀一下此戰有多勇猛,戰果又多輝煌。
然而還未及誇耀,馬鞭已經劈頭蓋臉抽打下來,庾曼之整個人頓時懵了,抱頭鼠竄同時大聲叫嚷道:“父親責打,也該告訴孩兒所犯何事吧?”
庾怿張張嘴,卻說不出什麽,他就是想打人,就是想發洩,偏偏眼前恰好出現一個适合的目标,僅此而已。
這初仗總算寫完了,接下來會是一個平穩期,順便介紹下羯胡現在的形勢。。。下一場戰鬥,會有一個比較長的鋪墊期,當然我是沒啥立場說這些,畢竟光這一戰已經鋪墊兩百多萬字。大家放心,下一戰的鋪墊期不會還這麽長,放心追,節奏會越來越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