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月,都中的清議也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畢竟就算是發牢騷,吐了将近半年的時間,也實在是吐無可吐,不再有新的話題能夠引起人的關注。
而原本諸多嘈雜的聲音,也都漸漸地集中到幾個話題中來。排在第一位的還是南北矛盾, 糾結于鄉土實資的分配問題上。
所謂的世族,勢位和舊望僅僅隻是一方面,隻有蔭丁、土地才是真正的立家根本。然而這正是北人衆多僑姓所欠缺的,大量的僑姓南來,不論過往在鄉中有怎樣深厚的基礎,到了江東都要從頭開始。
中興建制至今也有幾十年,但是真正能夠立足于江東的僑姓門戶, 其實屈指可數, 無非是在南渡最初便占據政治高位的那些越府舊班底而已。類似如今新竄起的新貴河南褚氏之流,其立身根本較之吳中尋常一土宗都略有不如。
世道再怎麽崇玄慕虛,前提是要吃飽飯才會有那麽多的精神追求。類似陳留阮孚金貂換酒的确灑脫,但問題是金貂也不是誰都能有的。眼看着衆多依附南來的鄉人蔭戶們生計難繼,漸漸的分崩離析,門戶幾近淪爲寒卑,飯都要吃不上了,還喝酒!
衆多僑門之中,逃離到京府左近的人家還算幸運,有了早先的隐爵運作,還能維持住基本的生活消耗,乃至于不乏巨富者。可是随着吳中商盟在京府漸漸站穩了腳跟,對他們的依賴越來越少,他們的生活也漸漸變得窘迫起來。
而南來的僑人聚集點,遠不止京府一地,幾乎沿江所有重鎮都有這一類的人家存在。無論他們在北地是累世公卿,還是鄉中巨室,如今都不得不面對一個家業無處依托、衣食難以爲繼的窘境。
在原本的曆史上,這些人被大量引流到三吳之地的會稽等地, 得以休養生息,從客觀上也是促進了南方的全面開發。
可是如今,吳中早非原本一盤散沙,早已經連結成一個整體,甚至剛剛搞死了琅琊王氏的王舒。就算這些人還有南下的念頭,可是現在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就算讓他們南下,他們都未必敢!
如果說過去這些年沈哲子有什麽功績,其中最大的成果那就是徹底斷絕了這些僑門在江東的立足之地!丢了中原再到南方苟安立足?便宜不要占得太盡!
哪怕江東仍然是地廣人稀,哪怕南部大開發遙遙無期,那又有什麽關系?如今整個世道的困境絕非是江南開發未足,而是江北胡虜肆虐!不能守土,還不肯聽話,那就沿江等死!殺人都嫌廢力氣,何如就看着這些不識時務者自食其果。
而吳人這樣旗幟鮮明的守土策略,最起碼在最近幾年看來,在道義上也無可指摘。因爲他們對時局的貢獻實在大,别的不說,單單前年蘇峻作亂,吳人們大舍财力在京府支持朝廷創建平叛行台,就連京畿的收複都是假于吳人之手。更何況,如今的新都幾乎一磚一瓦都凝聚着吳人的财力物力!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一點,那就是沈充及其身後的東揚軍已經強大到能夠左右時局,乃至于見逼中樞!換言之假使台中旗幟鮮明的要拿掉沈充,瓦解吳人的這個聯合,那麽吳人分分鍾自立于東南毫無壓力!
所以僑人難以爲家、自立于江東,這個問題已經不可以寄望于對吳人的壓榨和逼迫,必須要找到一個新的解決方案。否則,整個沿江形勢都将不穩!
原本曆史上,尖銳的南北矛盾是通過對吳人在政治上的打壓和鄉土上的侵占得以緩解,可是如今,侵占無力,不想死要麽北投,要麽北伐開創局面。
所以這個問題讨論到了最後,還是集中在了朝廷在江北經營的軟弱,不能給人提供安全感,想要化解民怨,穩定人心,最終還是隻能付諸軍事,要麽往南打,要麽往北打。而時下面對的形勢就是,如果真的往南打,能不能成功且另說,隻怕僑門自己内部已經先分裂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皇帝在台輔諸公們的陪伴下在建平園接見宴請南北時賢。因爲今次清議的規模本來就大,所以這一天場面也實在不小。數千人到場,加上維持秩序的萬餘宿衛,區區一個建平園是安排不下的,甚至于将左近許多邸舍莊園都給征用起來。
參與人數衆多,本身就是一個好現象。因爲說實話,元帝這一系作爲正統所在其實本就不是衆望所歸。今天這個場面,乃是南渡以來未有之盛會,說明正統性得到了極大的加強。這在經曆過屢次動蕩,尤其是王敦和蘇峻這兩次反叛之後,更是顯得尤爲難得。
而另一個看點則是幾個重要的方鎮俱有人出席,東揚州沈充、豫州庾怿都是親自到場,獨占荊江的陶侃也派數名子侄前來,徐州郗鑒也派了兒子并幾位重要的屬官入都。餘者大大小小郡國,除了實在治地偏遠的地區之外,大多數都遣使入賀。
對于這一點,年幼的皇帝尚還沒有特别的感觸,隻是覺得叩拜觐見的人太多了一些,整個典禮冗長繁瑣,直接耽誤了他早前與沈哲子約定去遠觀幾個備選後室的人家女眷。
至于台輔諸公們,則實在有些欣喜若狂。尤其是新進執政的褚翜,心内本就不乏忐忑,擔心鎮不住場面,如果屆時方鎮無一到場,那對他這個執政而言也實在太尴尬。沒想到場面之大遠勝預期,實在是一個意外之喜。
因爲參加宴會的内外臣民太多,原本尚有幾分突兀的琅琊王氏集體缺席的問題,都不再顯得那麽引人矚目。
在這龐大的殿堂中,沈哲子有幸得列一席。他作爲東曹掾,在稍後皇帝接見過内外臣子之後,要與公府一衆屬官們上前去舉薦今次清議中所挑選出來的在野時賢。
這些廣得時譽的人一旦接受征召,那麽可不是簡單的秘書、著作能夠打發,直接高居兩千石也有可能。比如原本曆史上的殷浩,隐居十餘年,一出山便是揚州刺史、入台執政。而且遵循的渠道也不是舊有的征召,而是皇帝親自下诏備禮而聘,可謂是極大的榮耀。所以對于那些高門厚望者而言,在台在野其實都是小事,今日田舍翁,明日可能就是九卿三公。
不過如今的殷浩可沒有了這種好運氣,到現在還被監在尋陽陶侃軍中。至于殺掉其叔父殷融的周撫,則列名荊州今次呈送的功名錄中。所以,雖然眼下殷融的罪名還沒有确定,殷浩注定了是刑家之餘,必然要遭到長時間的禁锢。除非再有強人舉用,但這幾乎不可能,畢竟禁锢和隐居還是有區别的,陳郡殷氏也并非什麽無可取代的門戶。
王導雖然離任,但沈哲子也很難完全掌握舉薦的話語權。且不說劉超和彭城王這兩個暫代的上司,單單在公府内,他這個東曹掾便排在了五六位之後。但是如今這個形勢下,誰又會以跟他爲難爲樂呢?
所以,今次一共挑選出十六位的時賢舉薦,除了當中确有幾人大名難擋比如廬山翟湯之類的高賢之外,沈哲子推舉的人選中最終有八人落在了最終的名單上。這其中便包括江夏公衛崇、會稽虞、魏等幾家的族人,還有一個便是颍川陳規。
至于沈家本家,這個問題則不免有些沉重。沈哲子就算臉皮再厚,也并不覺得自家如今真有夠資格從這個途徑入仕的族人,無謂自取其辱。他家也根本不稀罕這條入仕的道路,當然就算稀罕也沒辦法。
原本就冗長的典禮,又因爲庾怿的奏對而耽誤了不少的時間。庾怿也是憋了兩年多的一口氣,借着今次的大典直接提交了收複合肥的戰略規劃。
原本這種典禮應是走個過場,這一類的軍國大事實在不好深談。但庾家過往這兩年也實在是飽受攻讦,庾怿想要一鳴驚人也是可以理解。當然他也并不是一味的莽撞,還是在聽取了沈哲子對民風的總結洞悉之後才做出了決定。
雖然如此,殿堂上還是經過了一番的辯論,不過也并沒有人表示強烈反對,隻是擔心國力不濟。但在庾怿據理力争之下,這規劃也獲得了通過。至于具體的戰略部署,自然就不能放在這裏讨論了。
接見群臣之後,便又是各州郡的中正官員上前禮贊。等到沈哲子等人上前推舉時賢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時分。這些名單上的人,有的就在場中,皇帝下诏接見,便又紛紛上前面君,其中便包括颍川陳規。
陳規上前觐見的時候,行過沈哲子席畔,已是忍不住投來感激的目光。颍川陳氏雖然舊望隆厚,但如今也實在是衰弱到了一個極點。如果不是沈哲子打個招呼,說不定陳規叔侄至今連離開廣陵都難,更不要說得到這樣一個快車道得用晉升的機會!
對于陳規的感激,沈哲子自然是受用無愧。雖然陳規能得到這個機會,主要還是其家舊聲。但如今有舊聲的人家多了,如果沒有沈哲子幫忙,排隊也輪不到陳規。而且就算陳規得以入仕,沈哲子也是打算安排在自己身邊,稍後随他過江。
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這自然是期待已久,同時也收獲頗豐的一天。但是對于皇帝來說,則就不免有些枯燥。王導雖然不在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君權就能得以伸張,他今天主要的任務還是做個吉祥物在那裏看人上前退後。至于内裏所涉及的人事變動和局勢調整,則是内外已經協調好的一個結果。
所以,在結束了一整個白天的典禮,本來昏昏欲睡乃至于小憩幾場的皇帝複又變得精神奕奕,退場之後即刻将沈哲子喚來,語調充滿了振奮:“姊夫,我們何時動身?我已經忍耐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