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男公主反對皇太後的理由邏輯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江東這個朝廷雖然偏安一隅,但卻是一個普世帝國,漢人正朔。要維系住大義,就不可能長久保持令出于一門的狀态,要有雨露均占的姿态。
什麽是大義?就是能夠以這個名義盡可能多的團結能夠團結的人。
古人雖然不傻, 但也并非人人都是諸葛亮那種妖孽,又沒有後世那種超前的眼光。想要判斷大勢所趨,隻能通過眼見的蛛絲馬迹。
蘇峻之亂後,京畿之所以能夠這麽快恢複元氣,那是因爲大量吳人的北上,将吳中物用輸送到建康來。而這些吳人之所以一反常态不再固守于鄉土, 除了沈哲子背後的推動外, 還是因爲他當選驸馬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時局歡迎吳人的到來。
不因南北而見疏, 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未必不能獲得沈家所擁有的勢位。即便不作争雄,哪怕隻是景從,所獲也要遠勝于自裹鄉土之内。
先帝臨死之前,都要将興男公主嫁入吳人門庭,本身就是對吳人的大力籠絡。哪怕在沒有沈哲子參與的曆史上,其人臨死之前仍在下诏要把吳人引入到時局中來。雖然在位短暫,但卻奠定了往後近百年的國祚基礎。
皇太後想要結親于琅琊諸葛氏,本身就是在開曆史倒車,抹殺先帝在位時對平衡時局所做的努力,要讓局面再退回到中興之初。這種想法,不要說沈氏這種新出門戶不答應,哪怕是豫州那些已經分權得利的人家也不會樂見。
曆史上庾亮選京兆杜家,如今沈哲子推薦河東衛氏,其實都是異曲同工,主要目的不是給皇帝娶老婆,而是爲了北伐做輿論準備,告訴關中和河東那些人, 歡迎你們加入到江東大家庭來!
皇太後雖然沒有太高的政治覺悟, 但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是能感受到的,如果沒有先帝預先的布置結好于沈家,她眼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還是兩說。所以興男公主這麽一提,她也馬上心領神會,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欠妥。諸葛家在時局内已是得勢,如此一來反而不如另擇别家多引一援。
“若非我家娘子急智,季堅險要誤我!”
過往一段時間裏,皇太後已經被庾冰遊說的頗爲心熱,今次征詢沈哲子的意見,其實也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更多選擇作爲參考,卻被興男公主點醒自己思維的盲點。因而她也不加掩飾,直接便流露出了對庾冰的不滿:“枉爲男丁,所思所慮不及婦人!正該長久散置,勿要輕出害我家聲!”
沈哲子聽到皇太後這麽态度急轉的表态,心内也是一樂,你家還有什麽家聲可敗壞,蘇峻之亂後名聲較之早年的沈家還臭。
“維周你所言這兩家,我會放在心上。那杜家女既然養在你家别業,不妨讓你家娘子得閑引來苑内見一見。”
諸葛家不是良選,皇太後自然又轉生别念,将沈哲子提議的兩家備選重視起來。當然皇帝選後這種事情,牽連實在太大,就連皇太後也很難一言決之。但如果提前能夠有周全準備,而台臣們又提不出過硬的反對理由,也不是不能一錘定音。
皇帝聽到了現在,大約也明白母後是在與阿姊和姊夫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他自己本身還沒有什麽具體的概念,這會兒也難言是喜悅還是羞怯,隻是小心翼翼問道:“母後,若是真有别家娘子到苑中來,能不能不要安排和我住在一殿?我怕她夜裏打鼾,擾了我休息。”
他自己寝宮裏既有閑來無事鍛煉身體的攪奶滾筒,又有阿姊送來許多裝病工具,實在太多秘密,不樂與人分享。
皇太後聽到這童真之語,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隻作橫眉冷視,皇帝便乖乖閉嘴,暗裏給阿姊遞眼神,讓阿姊幫自己想個兩全主意。
被皇帝這麽一打岔,皇太後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望着沈哲子笑語道:“維周眼下也算是正式得以仕用,我在這建平園裏,也多聞你台中事迹。你本有高才睿智,職任上必然是能勝任,這一點我倒不擔心。不過與人相處,龃龉難免,有的時候想要從善于衆,難免要鋒芒稍斂。”
沈哲子聽到皇太後如此苦口婆心勸告,倒是不免有些尴尬,隻能點頭應是。
“你是先帝青眼高選,來日皇帝執國,必爲肱骨之助。我這麽說,倒不是讓你歸于俗流,隻是怕你鋒銳自傷。”
皇太後對這個女婿也真是關心,繼續認真說道:“如今你任于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難。王氏中朝舊眷,太保又是幹城之選,兩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雖然深信賢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視,于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這裏也很難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時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後那裏勸沈哲子不要與王導針鋒相對,必要時不妨趨避,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後,卻已經生出極大的不樂意,蓦地自席中站起來,大聲道:“母後,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爲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見狀,臉色也是一變,忙不疊起身拉住興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說!夫郎願爲我家事奔走,我卻不能眼見夫郎受屈!”
興男公主這會兒卻不能平靜,神态略有幾分激動,但也不是完全沒了分寸,手指着皇帝說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麽了?”
皇帝見狀還有些懵懂,怎麽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趕出去。
“出去!”
興男公主頓足一喝,皇帝不敢再問,縮縮腦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見公主是一定要說,便歎息一聲也行了出去。這女郎長郁于懷,也的确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離開殿堂後,宮人們也都一并被逐出殿去,殿中隻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間,還在探頭探腦往裏面看,眼見沈哲子也行了出來,便行上前去踮起腳尖來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歎息道:“日日與這悍娘子共處,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聞言後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後若聽說誰家有難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幫皇太後介紹一下,讓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樂趣。
兩人并坐在回廊之間,閑談少頃,過不多久又有宮人來通知皇帝到了上課時間。皇帝聞言後臉色便是一垮,臨行前仔細叮囑沈哲子:“姊夫,下次來見,一定記得幫我帶些都内新趣之物。”
沒心沒肺自有沒心沒肺的好處,眼看着皇帝愁容不展跟随宮人去書房上課,隻是憂愁課業繁重,沈哲子心内其實有些羨慕。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喜怒便都變得不再單純,何嘗不是一種心累。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沈哲子看到興男公主哭紅了眼眶站在殿門口對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擡手幫這女郎拭去腮上淚痕。再看殿中皇太後,已是花容慘淡,哭倒在了案幾之後。
嚴令宮人們不得靠近之後,興男公主才又挽着沈哲子行入殿中,繼而便又啜泣道:“王門勢大,雖然大仇已知,但卻礙于社稷穩定,根本不敢妄動。我家夫郎苦心孤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後如今已經得知原委,是否還怨我家夫郎銳意進取?”
皇太後聽到這話,兩手掩面,哭聲又是大作,一邊哭一邊哽咽道:“世間怎會有……怎會有如此畜心之人?賊子不能天譴自殃,忠義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側,眼看着那母女對泣,也不知該要怎麽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國或得長壽,明君振作卻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這局内,無論天子還是小民,都要飽受這世道戕害。
良久之後,皇太後才收住了哭聲,隻是眼眸中那濃烈的恨意卻怎麽都揮散不去,可見本身對于先帝也是深愛到了骨子裏。
“維周、維周……你去,馬上去,你去曆陽,命我二兄即刻發兵,讓親翁即刻發兵!去、去江州将王舒狗賊擒來,我要将他脔割烹食!”
收住哭聲後,皇太後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聲音凜冽說道,牙關都咬得咯咯作響,身軀更是因恨意盈懷而微微顫栗。
沈哲子聽到皇太後略有癫狂之言,隻是垂首不語。
“怎麽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親厚你家?興男你去、去取筆來,我要将王氏弑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億萬子民,我不信沒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賊血肉!”
皇太後見沈哲子不作回應,臉色複有變得慘白,轉頭望着興男公主,疾聲厲色說道。
興男公主這會兒也從悲戚中舒緩過來,聞言後兩手按住皇太後肩膀疾聲道:“母後、母後你冷靜一些!若真那麽做非但不能報仇,社稷都将傾倒,性命更是無存!”
“興男你在說什麽昏話?王賊弑君……弑君啊!”
皇太後語調陡然變得尖利,而沈哲子則臉色一變,疾行沖出殿堂,見到大部分宮人都在遠處,隻有一名内侍聽到此言後匆匆向此行來。雖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聽到,沈哲子隻是一把将之拉入殿中,順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掙紮,将之按在門後牆壁,揮劍抹喉!
飙射的血箭澆在殿中,讓皇太後面色陡然一凜。
沈哲子則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聲道:“臣雖幼沖難當,但卻深銜忠義,自恨與逆賊共戴一天!往年百騎孤旅,敢沖萬衆賊營,血戰勤王!王門或有人望舊勳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與其苟且兩全!唯請母後銜恨自抑,時勢未至,先以社稷爲重,君王爲重。時機一到,必枭王氏滿門,戮屍棄江,以正王統!”
經此異變,皇太後哪怕還是不能冷靜下來,但也是頭腦一片空白,嘴角蠕動不成言語。興男公主則侍坐近畔,爲其輕揉腹心。
又過良久,皇太後整個身軀蓦地一顫,繼而兩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着沈哲子,沉聲道:“昔年王氏兵甲遍布江東,先帝履極未久,便能号令内外,肅清逆賊!如今其家已經半衰,維周你是百騎救君的忠勇魁首,你告訴我,什麽時候才算是時機已至?難道要坐見逆賊橫行,壽終老死,再來剖棺戮屍?”
眼見皇太後總算有所冷靜,沈哲子提着的心才放下來。興男公主告訴皇太後先帝死因,其實後果有好有壞。壞處是皇太後徹底陷入竭斯底裏的癫狂狀态,不再有理智。好處則是就此銜恨于王氏,務要除之而後快。
隻是皇太後雖然冷靜下來,但所說出的這話又實在是所見偏頗。人真的是不怕聰明絕頂,也不怕一無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執己見。
誠然王氏如今已經半衰,但問題是哪怕已經半衰,仍然瘦死駱駝比馬大。當年先帝的确是在王氏全盛時期将之擊垮,但那時候王氏雖然兵甲極盛,所積怨望也是極盛。時下各家想要求進,唯有将之打殘,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現在,王家雖然隻剩一個方鎮,但仍然是青徐僑門的政治領袖,是時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能不能速戰速決的将之打垮暫且不論,即便是将之剪除,那麽其家毀滅後所留下來的空白由誰填補?
如果再因分贓不均而争吵起來,整個江東将永無甯日。吳人或能殘守東南,但要随時面對南掠而來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夠各個擊破,那麽自此後也将以大江爲線,想要過江,便要先打垮較之羯胡還要兇惡得多的窮途同胞。
況且,荊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樣難以猜度。陶侃本人或會執于忠義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個位置上,他要優先考慮荊州軍團的利害得失。中樞越亂,方鎮越重,這是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奮不顧身的爲君王報血仇,隻會旁觀看戲,吊高來賣,要看兩方誰開出的價碼更高。
“沉疴猛藥,頑疾就緩。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獨仰于吳士,則自劃于東南,守殘不暇,進望無途。方今之計,應以緩圖,臣自結忠義之士,深縛太保于台中。豫州小舅、東揚家父各自厲兵秣馬,外結陶公之強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輕動。屆時滿目俱敵,诏令一紙出都,賊将無路可逃,唯自溺沉屍于雷池!”
平叛之後,縱容王舒出鎮江州,本就是權宜之計。一旦自己一方鞏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将剪除的對象。消滅了王家最後一個方鎮,掣肘變少,屆時豫州人也是求進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籌劃多年,無論内外,都能達成一個北望進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雖然内外俱有,步驟分明,但是皇太後眼下仇恨遮眼,仍覺太慢。她将眸子一轉,沉聲道:“能否精選忠烈,暗持密诏遣送江州,将王氏父子招至,軍前宣罪即殺?”
聽到皇太後腦洞大開,居然要玩衣帶诏之類的舉動,沈哲子也是苦笑。東漢時期的政治生态他倒不清楚,但單就眼下而言,這麽玩是犯衆怒的。皇權是大家的,沒有大家的認可,你拿着一張破紙就當皇命,對不起,單就沈哲子而言,誰敢到他面前來這麽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诏令燒了,根本不必論真假。
況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讓王家爲首的一衆青徐僑門短期内沒有再重掌方鎮的可能。如果這麽私刑殺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導,怎麽保證近在咫尺的琅琊郡不會亂?王家雖然是客居江東,但在琅琊郡裏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幾年前單純的亂民沖擊,就沖進了建康城。這是在玩火,一個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鄉中不乏陳甲,若使亂民沖城,君王都将危矣!”
沈哲子這麽說不是在危言聳聽,皇太後如果敢擅殺大臣,這會讓人人自危,都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最好辦法就是消滅你,直接換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兒子像是東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類,都可以拿來就用。
皇太後本就對上一次城破心有餘悸,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一變,澀聲道:“如此看來,也隻能從于維周緩圖之計。隻是想到來日面對王氏逆賊還要作于無事,我實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于當下室内,切勿再作别言。母後純真不僞,不妨長居宮室,少見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輕作密圖。臣以此身許國,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洩露,君王恐成監下之囚!”
沈哲子凝聲說道,雖然實情相告能夠獲得皇太後無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樁也是隐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擔心,家中常備甲兵,台内也是班劍跟随,就算重兵襲擊,也有紀氏和自家宿衛中子弟等營救。
但如果真的發生什麽意外,他可保證不了皇帝和皇太後的安危。而且如果真發生那種情況的話,他隻能對皇帝和皇太後避而遠之,一旦湊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挾皇太後污蔑王舒弑君。
“維周你這叮囑,我自深記。先帝已經不幸,我絕不容許皇帝再涉險地!隻是你要告訴我一個确切日期,究竟何時才能有所動作?我或能守住一時,但若長忍,甯死不能!”
“明年春時清議,當會有所分曉。”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後能夠長守住秘密,他将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爲此做準備。王導雖然人望崇高,但這種弑君之事一旦洩露出去,也實在不好與門戶之外的人共商對策,難免會有孤立,顧此失彼。
今天有點事,趕到淩晨發,今天就這大章,見諒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