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不得其時

第531章 不得其時

梅陶回到太保府的時候,太保正與武陵王師諸葛恢座談。他本身便沒有完成太保的吩咐,加上這種事情也不好當着外人的面講起,于是便暫歸偏室,等着太保召見。

房間中,諸葛恢身披一件素袍, 颌下三縷長須,雖然不以儀容見著,但舉止之間也都甚有風度,隻是這會兒臉色卻不大好看。

王導眼望着諸葛恢,肅容沉聲說道:“社稷當事,孝子不宜久執恒禮, 此論《禮》中亦有深權。方今未稱善世, 内外俱有焦灼。假使元規仍在, 隻怕也要痛感難安,不敢肥遁避世。我知道明多憐令婿失怙,不願他銜痛壞禮,但事從于權變……”

“太保所慮諸多,我都能體會。然則庾郎熱喪在身,本身亦非曆得顯用的高士,即便方今多事,孺子未必能爲,奪情之議,實在無從提及。故中書生而眷我,如今斯人不再,我是不敢妄爲壞情之論。”

諸葛恢面有難色,隻是搖頭拒絕。

王導聽到這話後,不免有些失望,他也明白自己想要讓庾亮的兒子素服任事的想法有些爲難人,諸葛恢的拒絕不無道理。方今雖是禮法崩馳之世,但庾家也是中朝舊家,要讓庾彬壞禮從事, 實在是強人所難。

諸葛恢不願去勸說女婿, 王導便也不再強迫,隻是将許多奏書擺在了書案上,歎息道:“我也不是強要壞人倫常,實在眼下頗有内外交困之擾,窮而思變啊。”

諸葛恢垂眼一瞧,能認得出那幾份奏書多與曆陽方面有關。他也知道這幾日關于爲庾怿請授刺史的議論又變得熱鬧起來,許多人都已經表态。

其實關于這件事,諸葛恢也覺得根本就沒有阻攔的必要,庾怿占據西府已經成了一個事實,即便不得其位,但實際上已經做成了局面。台中一直拖延不授,反而不利于西面局勢的穩定。

王導也看得出諸葛恢的意思,歎息說道:“庾叔預本是陛下元舅,能自履要塞爲朝廷防守西門,本來也是一樁好事。隻是曆陽本爲其家舊孽之地,叔預其人早先也未鎮重土,我是擔心他輕權率進,求切誤功啊。”

其實關于庾怿晉升豫州刺史的事情,在台中已經排上了日程,即便旁人不催,這件事近期内也就會落實。可是這一次王導爲難之處在于,伴随着爲庾怿請任豫州刺史之外,還有關于在塗中僑立梁郡等中朝舊治的請求。二者混爲一談,便讓王導不好決定。

塗中那個地方,乃是江表屏籬,若想江東安穩,必然是要有所經營的。庾亮在世的時候便曾力主此事,當時王導并沒有強烈反對,結果因此而讓祖約心生猜忌,怨望朝廷,釀生大禍。

可見那一個地方情況太複雜,庾亮在世的時候,中樞尚是權重,又有郭默那種熟知北地形勢的宿将幫手,仍然沒能取得大的成果。如今庾怿卻要以曆陽新廢之土,進望塗中兇險之地,無論是其能力還是威望,王導都不看好。

所以他是希望諸葛恢能夠說動庾彬歸朝,以此來對庾怿施加鉗制。庾亮這個兒子本身雖然不足以發揮大用,但其人歸都,很大程度上就能将皇太後對庾怿的支持分享一部分。庾怿在曆陽本來就沒有太深根基,一旦中樞的支持減少,迫于無奈,步伐也會放緩下來,不敢過于激進。

王導倒不是要一意阻撓邊将求進,而是因爲眼下的情況不允許。江東新定之廢土,亟待安穩以恢複元氣,這個時候邊地行事如果過于激進,勝未必足喜,敗則引禍尤深。

荊州陶侃那裏便是一個例子,圍繞着襄陽膠着維持,不能進取,不敢引退。錢糧人命俱有大耗,卻未能得寸土之益。雖然這樣一來能夠緩解荊州強藩對中樞的壓力,但王導作爲執政重臣卻實在高興不起來,畢竟敵虜胡奴才是共同的敵人。

“既得隴,複望蜀,太保難道不知緣起何處?”

諸葛恢講到這話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淺怨。他是真的有不滿,前段時間他以武陵王師的身份,争取将湘東并入武陵王封土中,并且希望王彬能夠出任武陵相。那裏也是數郡之地,而且能夠與江州互爲表裏,進則足以制衡荊州陶侃,更可以順勢爲其争取南蠻校尉之職,以分荊州兵事。

原本這是一個很漂亮的計劃,可是當諸葛恢找上王彬時,王彬卻因湘東山水兇惡而拒絕,結果這個職位便一直懸而未定,而陶侃爲子請任王衛的奏書卻已經到達了都中。

當然這還不是最讓諸葛恢感到氣憤的事情,他也知道王彬近來諸多不順,若真是懶于勤任倒也罷了,能夠理解。可是此人厭居瘴鄉,如今卻要窮逐會稽這錢糧富地,取舍輕重,其人脾性畢露無遺!

所以早前王彬登門拜訪,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支持,諸葛恢根本就懶于回應。也因此,剛才王導請他出面說服庾彬歸都,以此而對庾怿施以羁縻時,諸葛恢斷然拒絕。他甚至對太保都生出幾分怨氣,你家兄弟矜貴,不居潮濕之地,難道我家女婿就是名賤,要自傷爲你家修補漏洞!

王導聽到諸葛恢這語氣,便知對方也是誤會了自己,以爲自己是在費盡心機幫族弟謀取善任而罔顧别家。隻是這件事他根本沒辦法解釋,難道要告訴諸葛恢,我被我下屬坑了?就算是這麽說了,對方也要懷疑驸馬究竟是不是受他指使,畢竟好處要落在他家頭上。

且不說諸葛恢有怨氣,王導自己又何嘗不怨。原本隻是走個過場的事情,結果卻鬧得這麽複雜。單單最近這幾天,台中所湧出來關于官員任命的議題,比過往大半年的時間裏還要多!哪怕沒有諸葛恢的提醒,王導也明白這就是王彬争取會稽内史的惡果!

可是他又能怎麽辦,王彬那裏是說什麽都說不通,隻是一意要求會稽。如果自己這裏再一味的強阻,局勢會不會亂還另說,家勢首先就要崩了!

況且,因爲此事有了王彬的加入,就算自己再阻止王彬,别的人選也不會輕易确定下來。目下這個形勢,較之王導早先的預想早已偏出萬裏之遙!

心裏雖然不乏苦悶,但王導還是耐着性子說道:“世儒南向,其實也是時勢所趨。江表流人日密,左近幾無閑土,勢必要逐南引流。會稽地廣人稀,正是宜居之所,即便不以南北偏論,若有鄉友居彼官長之位,于動蕩之人心也是極大安撫。”

對于王導的解釋,諸葛恢倒也認可,但問題是,若隻需要擇一僑者尊長,又何必一定要是王彬?

“我也曾任會稽,彼鄉雖是人疏,但卻不乏鄉豪蠻宗。若隻以單車行之,不過垂手之閑吏,靖土無能啊。”

雖然不滿于王彬的求任,但諸葛恢還是就事論事,以自己的經驗給出一個實在建議。

王導聽到這話後也是蓦地一歎,他之所以要找人墊場,也不乏這方面的考慮。如今會稽乃是東揚州治,内史上任,如果配以軍職,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要派一個次等人士前往,久治無功,再擇别選加以将軍号便有了借口。

可是現在,如果王彬赴任,本身如果還假節管軍的話,這不就是明明白白在告訴時人,王彬過去就是爲了取代沈充的位置!一旦那麽做了,沈充能容忍那才見了鬼了!

家事困擾不足爲外人道,王導與諸葛恢相談,最終也沒能談出什麽結果。待到送走了諸葛恢,他又聽屬吏言道長史梅陶已經回來,于是便将人請了過來。

“職下有負太保所托……”

梅陶進門之後也不虛言,便将剛才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

王導聽完後,坐在席中沉默良久,才蓦地歎息道:“殷洪遠或無公才,卻不乏公心啊。”

梅陶聽到這話,眉梢已是一抖,心道太保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對殷融已是大感失望和不滿,可以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殷融應該就此要與台城絕緣了。

其實王導對殷融倒也沒有多深的怨氣,他根本就不知殷融與沈哲子的私怨,而且也明白就算沒有這私怨的話,沈哲子未必不會舉薦王彬。讓梅陶去安撫殷融,也是不想冷落舊人,但這個殷融實在是讓人無語,根本不堪扶就。他眼下又是諸多困擾,既然如此,索性由之。

在席中枯坐片刻,王導才吩咐道:“稍後我讓彥道抄錄一部分卷宗,請叔真送往東曹,囑咐驸馬都是台中急用,不要怠慢。”

梅陶聞言後便領命退下來,過不多久便帶領幾名屬員往東曹行去。

幾個碩大的竹箱擺在了東曹官署廳堂内,梅陶有些尴尬的轉述了太保的話,而後也不久留,匆匆而去。

沈哲子望着那幾個竹箱,不免有些傻眼,而旁邊的張鑒等屬員,臉上也帶着一些苦笑。

“曹首,如此多的事務,要在幾日之内定卷,根本就做不到啊!”

稍年輕一個的禦屬周牟望着竹箱上附着的長長名目,幾乎一眼望不到尾,甕聲甕氣道。

“太保是知我曹内頗多文墨逞威、虎步疾行的健吏,因而加以重任。先不要說做不做得到,盡力而爲。”

沈哲子幹笑兩聲,有些氣虛的鼓舞衆人。王導把這麽多公務壓下來,簡直就是要把他或埋在卷宗裏。對此,沈哲子雖然不乏薄怨,但也認罰。假使易地而處,他是忍受不了自己屬下中居然有這麽一個刺頭,王導這麽做,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況且他來台城也不是爲了尋釁滋事,終究還是要做事的。而且,這麽多事宗裏面,未必找不到一兩點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到時候自己當然要當仁不讓,匡社稷于傾頹,還世人以公道!

這麽一想,沈哲子心内正義感爆棚,大臂一揮說道:“諸位各撿卷宗,屬意随性,毋須留力。譬如名骥疾騁,壯士揮戈,案頭卷尾,未必不能克成千石之功!”

曹下這些屬吏們聽到沈哲子這壯言,年輕些的不免精神一振,撸起袖子便撲向卷宗。而年長些的則要世故一些,明白驸馬此言太虛,不過也都不怠慢,各自分揀起來。畢竟名爵之類于他們而言雖然太虛無,但是曹内墨耗、紙耗的補貼,較之别的官署要豐厚得多,錢糧入袋總是瓷實的。

對于這群态度認真,任勞任怨的屬下,沈哲子非常滿意。他雖然沒有刻意經營,但是官署内氣氛卻很好,既沒有人浮于事的閑散之風,也沒有勾心鬥角的陰祟事迹。

不過這好氣氛隻維持了一天,從傍晚開始,東曹官署門口便不乏台臣們在左近晃悠。起初東曹這些屬員們倒沒有察覺什麽異狀,畢竟他們還要埋首卷宗,根本無暇他顧。可是到了第二天,便有更多的人彙聚而來,甚至有人登門入内,興緻勃勃的言起昨日台内發生的事情。

人沒有傻子,起先東曹這些屬官們雖然好奇于爲何突然這麽多事務被分配到東曹,甚至有許多還超出職任。但是苦思無果,也隻能認爲是太保看重他們的辦事能力,所以重任相加。

可是聽到别的台臣們言起沈哲子昨日在台中的威風事迹,這些人哪怕再遲鈍也能想明白,這哪裏是什麽重任加身,分明是他們的曹首在外面惹了事,太保又不好直斥,以此薄懲罷了。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衆人再望向那些堆積如小山的卷宗,個個臉上都浮現苦色,繼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變得凄怨起來。

感受到諸多下屬們哀怨目光的注視,沈哲子也是不乏尴尬,索性将大批卷宗擺在廳堂内,以此來隔絕那些幽怨的目光。不過倒也不能因此與世隔絕,随着他痛罵殷融的事情在台中傳揚開,交好者類似庾條、紀友等紛紛登門。

每當有客人到來,稱贊沈哲子辭鋒雄健,将虛名乏實之輩罵出台城,沈哲子總免不了要笑幾聲,謙稱作小試牛刀罷了,不足以誇。

這一點倒是真的,隻能說殷融心理素質太差,要知道當年他入都争娶公主的時候,幾乎是全城非議,被人當面羞辱都不是一次兩次,可他還不是硬撐下來了。假使沒有當年的堅持,如今他那麽罵殷融,難免又要被人指責貉子狂悖無禮,不識名士。

可是殷融就沒這種韌性,不獨自己滾出了台城,甚至連在台中擔任掾屬的兒子都召回了家。殷浩雖然沒有辭官,但也是少履台城。整整一大家子,居然就擺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架勢。

這種行爲邏輯,沈哲子也是費解。所謂的物議,雖然多有偏幫弱者,但問題是你要有存在感啊。一家人枯守庭門之内,死了旁人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關注度了。況且就算他家想等事态冷卻再爲他謀,但問題是沈哲子一直活躍在時局中啊,哪會給其鹹魚翻身的機會!

因爲當事另一方完全沒了聲息,于是台内每每論起此事,難免要在沈哲子戰績上再添濃墨重彩一筆。

當然這些也隻是閑談,台臣們主要心神還是集中在近來劇烈變動的人事任命上。大量顯職在這段時間裏被人謀占,即便是無幸分一杯羹,單單旁觀這架勢,也能感覺到局勢在快速的推進演變。

就在這種熱鬧的氛圍中,最受人矚目的會稽内史人選也終于确定下來,王彬以侍中而任會稽内史,單車上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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