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起這個胡潤,沈哲子便又想起了桓溫。
因爲原本曆史的緣故,沈哲子對桓溫是極有好感的,也願意予以力所能及的幫助。不過桓溫眼下尚在喪居,也不好直接給他安排一個職事,現在也就是在摘星樓出出入入, 混一些人脈清譽。
其實就算沒有沈哲子的幫助,桓溫本身便有一個壯烈殉國的父親,而且是死在蘇峻造反這種政治立場不容辯駁的戰事中,困頓隻是一時,未來還是不愁出路的。即便不能大顯,熬資曆未必不能混到兩千石。
不過再好的前景不能在當下兌現,也能讓人愁苦不堪。類似王述那樣的未來台輔大員, 眼下過得也是郁郁不得志。而桓溫的困境,較之王述還有不如,王述畢竟還有一些門客,有一個官職和爵祿,尚能糊口。
可是桓溫因爲本身便不任事,家資也都在宣城的戰事中丢幹淨,幾乎要到舉家連粥都喝不上的地步。沈哲子也是在胡潤口中得知,桓溫甚至困頓到眼望青梅竹馬的相好女郎淪爲船妓都幫不上忙。甚至有轶事言道最困頓的時候,桓溫甚至将兄弟賣給旁人,可見早年失怙生活之悲慘。
類似桓溫這樣連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的舊姓子弟不在少數,類似王述、江虨等等,都是困在當下不得伸展。
類似這樣的人,沈哲子也樂意幫助一下,倒也不是爛好心,畢竟這些人身上都有不菲的政治資源。他不争取,未來就要爲旁人所用。
所以,那些鼎倉的皮劵,沈哲子手裏還留了幾十份,等到合适的時間贈送給那些人。一方面那些人未來也各自都有爵祿俸用, 供得起股, 另一方面也能借鼎倉與這些人建立起一個更通暢的交流渠道。
除了這一件事,還有一樁便是那個曹立了。
眼下都中正因爲《徙戎論》而喧鬧不已,暫時将人的注意力從遷墓的事情上挪開,這對曹立而言也是一個好機會。他們這樣冒認祖宗的人家,本身便不耐細看,衆目所望之下總會露怯。
“這件事本就是曹家自己庭門之事,倒也不需旁人多勞。人大概是共性逐群,郎君交待我這一樁事時,我本來還以爲類似曹家這樣的人家隻是少數。不過随同觀望下來,卻是大吃一驚。那位曹郎君如今也是一呼百應,身邊集衆多人,聲勢可謂不小。”
言道這一樁事,任球便忍不住笑語道。那些人多是冒認絕嗣舊姓人家爲祖宗,在道德上而言實在是有虧,但在當下這個世風中,爲家業振興而計,也實在無可厚非。
寒門人家,類似任球這樣能夠深得高門信任,許以重任的實在是太少了。絕大多數都是求進無門,事倍功半。
“就讓他先自己經營着吧,假作成真,終究不耐推敲。”
要壞掉門閥特權通行無阻的世風,是急不來的,手段越激進強硬,所遭受的反撲就會越大。假使沈哲子真的明确流露出來這樣的意思,眼下的盟友下一刻就會成爲不死不休的仇敵,他就是千手觀音,也防不住四處射來的暗箭。
許多有志之士終其一生奮鬥,大多人亡政息。沈哲子能夠做的,也就是在不耽誤主業的情況下,從側面迂回進行一些破壞。
任球本來還有事情要跟驸馬說,可是他早就留意到廊下頻頻有人探首觀望,略一思忖,那些事情倒也不必急于現在就說,于是便笑語道:“郎主奔波辛苦,若是沒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退下了。眼下都内那些商客,也都是思劵如渴,亟待慰藉啊。”
沈哲子想了想,倒也沒有别的事情要說,于是便擺擺手,讓人将任球領了下去。待到任球離開後,他便對着門外喊道:“進來吧,這麽張望腰都要晃折了。”
一道倩影自門外輕盈邁入,乃是沈哲子的嬌俏小侍女瓜兒。她穿着一件水色短袖衫,罩在内裏的卻是樣式有些古怪、類似紙甲的罩衣,因爲被沈哲子調侃而低垂着绯紅的俏臉,一邊行上前一邊低語道:“奴、奴不敢打攪郎君會客,實在是公主催促得急……”
見過任球後,沈哲子倒也沒有别的事情要做,聞言後便站起身來,行到小侍女身邊敲敲她身上那罩衣,笑語道:“這衣服誰做的?真是醜得很,我家瓜兒本是貌美如花的俏娘子,穿上這一身,實在是明珠蒙塵。”
瓜兒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繼而便忙不疊掩住小嘴,過後才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語道:“稍後見到公主,郎君可不要這麽說……”
沈哲子聞言後便了然,順手捏了一下小侍女粉嫩臉頰:“再仔細瞧,我家瓜兒天生麗質,倒也不是什麽衣飾物件能夠敗壞。公主又是爲什麽讓你做這幅打扮?”
瓜兒聽到這話後,轉眸望了沈哲子一眼,薄有淺怨:“還是郎君撰寫的戲文,奴倒是更願做梁家郎君身畔聽用,可是公主隻願讓人扮作随員、馬奴。”
沈哲子聞言後便哈哈一笑,領着小侍女快步往内院行去。他倒是有些好奇,他家那好動的小娘子究竟做了什麽。
剛一踏入跨院,絲竹聲撲面而來,莺聲燕語,南腔北調,融彙在一起并不嘈雜,反而給人以相得益彰,勾人心弦的味道。
繞過小廊之後,沈哲子便看到花廳前寬敞的院子裏已經搭起了一個不小的竹台。整個竹台用木闆布帛裝點成一個轅門節堂的模樣,此時正有幾道身影在上面穿梭翻滾,其中最亮眼一個正是崔家小娘子崔翎,身上披着紙甲漆作明光铠的樣式。
因爲站得高的緣故,崔翎一轉首便望見了正向此處行來的沈哲子,正在進行的動作不免微微一頓,繼而便亂了步驟,被後方行上來的人撞了一下,身軀略有踉跄。
“停,停!吳娘子,我已經交待過你幾次,行過這一場的時候,你不要行的太快,要看準阿翎娘子的步調!”
興男公主打扮與崔翎類似,都是一件不倫不類的紙甲,隻是胸前護心鏡的位置匠心獨運的描了一朵紅豔豔的大花。如果真這樣出現在戰場上,大概自己這一方的弓手都要忍不住來上一箭,這靶子實在太亮眼。
“阿翎娘子行起來時,旗幡遮眼,後方那位娘子自然看不到她的步調。到了這一處,旁邊奏樂你該準備一面小鼓敲擊節奏,自然就不亂了。”
沈哲子行到台下,望着一副認真姿态的公主笑語道。
“啊?是啊,這麽簡單的布置,我、我其實想到了,隻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興男公主一拍額頭,卻忘了頭上還頂着一具兜鍪,直接被她打落,便忙不疊彎腰去撿,又轉頭望向沈哲子:“你在旁邊看着就是了,就算是夫郎,哪有在主帥面前亂開口的道理!”
“原來公主才是主帥,你這幅甲衣纓翅、翼護儀制可都比阿翎娘子低了一等啊!”
沈哲子抱臂站在台下,擺出一副精益求精的态度,順便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些行走的伶人,發現卻已經不再是原本府裏的舊人。聽她們唱法純熟且悅耳,便猜到應該是吳中鄉裏将早年間那些伶人送到了都中。站在台下望去,這些女子風情各具,不免讓人眼花缭亂。
“我又不是真的行過軍旅,你拿這些小節取笑我,實在沒有道理!”
公主抱着兜鍪剛待要舉至頭頂重新戴上,聽到這話後,小臉頓時一垮,看看自己的輕甲,再看看崔翎娘子身上的,不免皺眉抱怨道:“一樣的甲衣,能禦刀箭,護軀體就好了,偏偏又有這麽多規制,讓人總是混淆!”
“嫂子剛才可不是這麽說,你言道阿兄他諸事都教給你,你說什麽都是對的!”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沈哲子循聲望去,才發現戲台另一側還站着幾個小娘子,包括他家小姨子廬陵公主在内,都是都内時常往來的人家女郎。至于開口那一個,名叫做沈清,乃是沈哲子的堂妹,族叔沈沛之的小女兒。
這女郎身上也穿着一件漿制的紙甲,隻是左臂的護肩缺了一角,這會兒頗有不忿望着台上的興男公主:“原來嫂子也是不懂裝懂,我本就沒做錯,你就不該把我逐下來!”
“哈,清兒你不要望見你阿兄歸家,就敢來跟我頂嘴。戲本在我手裏捏着,讓你們上台來做什麽,你們就要做什麽,你阿兄上台來也要聽我的!”
興男公主手叉着腰,一臉自得道:“爲什麽我這麽嚣張?誰讓你家沒有一個雅趣夫郎,若是你家有人能寫出來,你請我去你家扮戲,我就要聽你的了!”
沈清聽到公主這麽說,小臉便有些绯紅:“我沒有夫郎!可是我有阿兄,你有嗎?”
“可是你阿兄夜裏要和我同榻共眠,你行嗎?”
興男公主聞言後,也是針鋒相對的怼了回去。而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已是滿心的尴尬,擺擺手轉身疾行離去:“你們先聊,我稍後再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