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的集會已經持續了七八天,但卻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雖然後續的人流量不如第一天那麽洶湧,已經漸趨平穩,但每天仍是賓客盈門,似乎有無休止的進行下去的趨勢。
類似連綿多日的集會在時下而言并不出奇,譬如已經确認出任豫章太守的泰山羊氏的羊聃, 任命比沈哲子的任命下來的還要早,但是至今還沒有離都,每天也是賀客雲集,已經擺了将近半個月的場子。
這是時下主流的交際方式,并不能說就是完全在浪費時間。同樣拿羊聃來舉例,他是出都執掌大郡, 連日擺宴,一方面可以鞏固舊交人家的人情, 另一方面還能以此獲得不菲的宦資, 而更深層的意義,則是借此來構架一個自己基本的幕僚班底。這樣到任之後,能夠更輕松的接手掌握郡中事宜。
沈哲子這個東曹掾,雖然也算分曹治事,但自己還是别人的屬官,即便有些屬下,那也輪不到他來任命。所以,本身倒是沒有征募幕僚的需求。
但是,他路子廣啊。無論是正在擴充的六軍宿衛,或是如今都中最大肥差的營建事宜,他的一個表态,有時候甚至比分管的主官份量還要大。而且他本人,也确實有組建班底的需求。
有一句話叫做人在做,天在看,教人做事不要埋沒良心。但其實沈哲子覺得應該是人在做,人在看。當你處在一個位置上,做過什麽事, 說過什麽話, 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備受矚目。許多事情或許短期内不會收到太大的利益,但從長遠來看,總能獲得可觀的回報。
沈哲子軍功得顯,而且多舉寒庶。他雖然向來沒有高喊什麽士庶同進的平權口号,但是他的行爲已經有所表示。
行動永遠比口号更有說服力,時下雖然世風整體越趨務虛,但是仍然不乏着重實際、恪守儒義禮法之士,但是大多流于空洞的言論。真正肯給予寒庶子弟且有這個能力的,沈哲子毫無疑問是時局中最鮮明的一個。
所以,衆多登門拜訪道賀的客人,倒也并非全是非富即貴,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有創建事功之心且能力不弱的寒庶子弟。在不能觸及到根本選士制度的時下,雖然仍難免有遺珠之憾,但也确實給了沈哲子更大的選擇餘地。
在接觸過大量都中後進之後,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認,相對而言,寒門子弟功欲心更強,有更大的進取精神,姿态放的很低,因而也能更甘心的接受趨勢,但是在能力方面,實在參差不齊。
而士族子弟,哪怕是家世已經衰落的很嚴重,但心裏仍有幾分傲氣存在,所以在态度上,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搖擺和暧昧,不過整體的素質,要比寒門子弟略勝一籌。
這種能力上的差距,倒不是天賦有差,而是後天教育所導緻的。當然寒門子弟能力、态度俱佳的不是沒有,但實在是太少了。而且在能力方面往往隻是依靠天賦異禀,方面之才。
這幾天,沈哲子表面上隻是在接待宴請賓客,但其實做的事情也實在不少。
一方面最重要的自然是推動将那些荒冢遷墳,這個年代,生人都做不到安土重遷,更何況死人。況且雖然沈哲子本意隻是不讓這些荒冢成爲建康城大開發的攔路石,但表面上理由卻是冠冕堂皇。
所以近來因爲這一項提議,他身邊又聚集起了相當一部分南北舊姓子弟。這些人有的根本沒有爲長輩遷墳的需求,隻是借此來獲得一個與驸馬交流的機會,同時邀取些許清譽。有的長輩早已經安葬祖墓,但仍不免動了遷墳的念頭,用這個理由争取一個更大的交際圈子。
現在許多事情,沈哲子隻需要提出構想,總攬大綱,具體的事務操作,并不需要他去做,自有旁人分勞。
眼下這個籌措小組中,沈哲子算是挂名,其他成員還有被抓壯丁拉來的庾曼之和沈雲,凡事都能分一杯羹的紀友,以及那個江夏李充,還有就是作爲主要出資方的庾條。庾條雖然沒有什麽官運,但并不缺錢,甚至他能直接調用的現錢比沈哲子還要多。
說實話,如果沒有庾條的财力支持,庾家境況肯定要更難熬。雖然眼下與沈家合作已是密切,但也總不能凡事都仰仗沈家。特别是對原本派系人脈的維持,必然要涉及到大量的人情往來,越是落魄時越要撐起一個場面。
遷墳這一件事,大量籌措工作可以交給旁人,沈哲子現在主要精力還是放在舉賢。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組織中,人事權就意味着話語權。沈哲子之所以能夠獲得時下年輕一代的追捧,清望、舊勳都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他所掌握的政治資源實在是太龐大了,已經遠遠超過了時下任何一個年輕人能夠掌握的程度。甚至有的台輔重臣,在這方面的話語權都不及沈哲子涉獵廣泛。
多大的名望,多大的舊勳,那都是虛的,頂多見面誇贊稱許兩句。如果一句話便能影響你的前程,那麽份量就不可同日而語。
往年都中并稱的三大公子,排在第一的王悅除了家世之外,正是因爲有這樣的力量,才會被人另眼相待。公府屢屢征辟而不應的殷浩,則是因爲将隐遁情趣發揮到了極緻,因而清譽大漲。相對而言,當時的沈哲子較之這兩人,清譽方面是要略遜的。
可是現在,王悅已經英年早逝。而殷浩入仕之後,不過隻擔任清職著作郎,政治上沒有表現的機會,遠遠不能匹配過往的清望,不免黯然失色,乃至于被人評爲名不副實、邀望詐世之輩,聲譽已是大減。
所以在如今的時局中,能夠與沈哲子相提并論的年輕人,幾乎已經沒有。于是,在世人半吹捧半感慨的氛圍中,沈哲子漸漸有了另一個别号,江表魁首。
對于這個新的稱号,沈哲子倒也談不上喜歡與否,他眼下早已經過了邀名、立人設的初級階段,在江東怎麽樣的稱許、毀謗也不會給他帶來太多或好或壞的影響。話說回來,如果這個稱号能換成“衣冠領袖”,那意義又會不一樣的多。
他在江東的聲譽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但是仍然欠缺一個普世的影響力,過了江不過隻是一個薄具虛名的小貉子而已,甚至于聽都沒有聽過。
對于這些前來投靠的士庶子弟,除了審辨其才能之外,沈哲子往往都要問上一句:“願不願意過江?”
這個問題,其實很能考驗一個人的秉性、氣概乃至于格局。随着壽春等前沿重地的丢失,江東朝廷的邊防壓力陡增。
大江雖然漫長,中分天下,但是沿線已經多無設防,以往與後趙之間有來有往的對峙攻伐形勢一去不再,可以說是完全陷入了被動的防守。換言之,羯胡軍隊可以任意選擇進攻地點而無肘腋之患。
而且在北地,石勒已破前趙故主,又北向擊破拓拔代國,将鮮卑段氏、宇文、慕容壓在遼西苦寒之地,霸盡中原,已成虎踞之勢。在攻破豫州之後,并沒有直接南下,轉而圍繞着襄陽開始進行一系列的軍事行爲。顯然是要占盡上遊之地,要營造一個摧枯拉朽的局面。
在這樣的形勢下,過江去基本沒有安全保障。哪怕是事功之心再濃烈,如果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也是不敢輕進的。
所以沈哲子接見的人雖然多,但是心甘情願過江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當然這也并不能說明時人怯戰,畢竟眼下江東新定,實在沒有太多精力往江北投注。這樣一來,就算在江北建功,在時人眼中評價也會弱上一籌,不如留在江東進步前景可觀。
沈哲子将杜赫派過江去,并沒有就此不管不顧,除了物資的供給之外,也是時常交流訊息。
“眼下督護已經率部駐于南塘,将左近亂部逐一拔除,因爲南塘戰事損害太嚴重,所以眼下重點還是修整屯戍,同時依照驸馬叮囑,聯絡左近距地而守的鄉伍。”
坐在沈哲子面前回禀江北形勢的,是他的昭武舊部蕭忝。大概是艱苦的環境尤其能夠磨練一個人,這位蕭元東臉上不乏風霜之色,已經變得沉穩起來,舉止頗有儀态,不再複以往腳踢竺法深的浪蕩姿态。
沈哲子點點頭,他本來就沒打算杜赫過江後積極邀戰,能夠站穩腳跟才是當務之急。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地解決一部分補給問題,南塘雖然距離建康并不遠,但也畢竟是江北之地,如果隻是依靠後方的補給運輸,不确定性實在太多。
“元東轉告道晖,不必急于建功。就算朝廷并不過分關注,但隻要有我在,絕不會讓物用有缺!還要注意疏導軍士情緒,必要時刑賞都可以再加重幾分。如果真有羯胡大部南掠,也不必執著守土,可暫往曆陽轉移。”
因爲不能親臨,所以沈哲子對于安全問題也是更擔心幾分。如果真的遭遇到羯胡大部隊南下,憑杜赫所部是沒有一戰之力的。眼下又不同于祖逖北伐時遍地狼煙的混亂,并沒有太多趁亂壯大的機會,能夠指望的隻是穩紮穩打,在對方的關注盲點内積蓄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