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在侍女的低語輕喚聲中,庾怿徐徐醒來,揉了揉惺忪睡眼,才發現自己又是伏案睡了一晚。他打着哈欠收起書案上的各種函文,着人去請一衆僚屬準備議事。
趁着這一點時間, 他躺倒在榻上舒展一下筋骨,讓侍女上前揉一揉有些酸澀的肩背。哪怕在閉着眼,腦海中仍在思忖今天該做的事情。
大兄留下的這個爛攤子,對庾怿而言實在太沉重,但又不得不咬牙堅持住。他很清楚自己眼下這個位置并不穩固,王舒始終逗留在吳郡,意圖爲何他很清楚。雖然眼下是借了沈家爲首的吳中人家之勢,暫時将王舒隔離在中樞之外,但若局勢仍然遲遲不能有所好轉,來日或許還會再有變數。
王家如今在時局中雖然沒有什麽事權,但影響力卻是難以根除。随着行台建立,各地官員聚集在京口,近來漸漸有一種呼聲,希望能夠行台能夠内招王舒來分擔任事,以增加行台的權威和号召力。就連自家的兄弟庾冰都是作此想,這不免讓庾怿又怒又憂。
确實在時人看來,庾怿較之大兄無論名望還是才具都要遜色得多,不能夠支撐起行台來。庾怿對此也隻能不做申辯,埋頭做事咬牙堅持。他并不是留戀權位,而是深刻意識到一旦他家喪失平叛的主導權,處境實在堪憂。
如今大兄之死已經傳遍江東,曆陽起兵最初的口号已經無用。如今蘇峻又轉口風,直斥他家外戚攬權禍國。若是他在這個時節交出權柄,隻怕下一刻他全家老幼的性命就要被旁人當做交換的籌碼去請曆陽退兵。
爲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庾怿直接将庾冰剝奪官職以白身負責軍資調度。如此強硬的手段,暫時壓下了那些雜音。但庾怿也深知, 如果戰事仍然遲遲沒有好轉,這隐患終會再次爆發出來。
但想要在戰事上取得突破談何容易,曆陽軍若真那麽好戰勝,又怎麽可能勢如破竹的攻陷京畿。如今他手中唯一值得信重的力量,便是沈充的東揚軍而已。餘者或是規模不足,或是難于調度。可是東揚軍立軍未久,戰力尚有待考驗。
如今庾怿寄望最深的,便是荊州陶侃能夠快速出兵,吸引住曆陽主力,從而給宣城戰場制造戰機,江州與東揚州聯合出兵挺進宣城,即便不能擊退曆陽軍韓晃部,最起碼給苦守廣德的桓彜解圍。穩定住眼下的戰局,不往更惡劣的方向滑落,然後再徐圖平叛。
所以進來庾怿主要的工作,便是調運物資南下,由浙江往江州運輸,爲來日大戰做準備。
尚在閉目養神之際,庾怿忽然聽到外間有幕僚惶急吼聲:“護軍,大業急報!”
庾怿如今除了擔任中書侍郎代理诏令之外,尚任中護軍以掌軍事。聽到門外那急促吼聲,他心緒蓦地一沉,幾乎是滾落下床榻,隻着中單絲履自房中疾步沖出,語調已經帶上了一絲顫音:“大業發生了何事?”
庾怿實在是不能淡定,且不說如今的形勢仍然嚴峻,單單大業所處的地理位置,若是一旦有失,京口将無險可守置于叛軍刀鋒之下。屆時不要說徐徐圖之,哪怕眼下勉力維持的局面都将蕩然無存!
正因如此,大業方面不隻重兵陳設,庾怿将他的兒子都放在了大業。十幾歲的少年又能做得什麽事,庾怿不過是借此彰顯必守大業的決心,哪怕犧牲掉他的兒子都在所不惜。
早數日前暴雨連綿,庾怿心中便不乏隐憂,他雖然素來信重沈哲子之能。但戰陣對抗又非别的事情,對手又是名動江東的曆陽悍将,庾怿也不敢抱完全的樂觀。如今聽到大業果然出事,他心中已是懊悔難當,更眩暈得站立不穩,後心已經沁出一層冷汗。
前來報信的乃是褚裒褚季野,他如今正擔任庾怿的屬官,此時正手持大業方面剛剛送來的戰報,兩眼放光,整個人都激動得難以自已。待見到庾怿臉色青白不定,搖搖欲墜,當即便明白他是誤會了,連忙遞上戰報大笑道:“是捷報,捷報啊!”
“捷、捷報?”
庾怿神态恍惚,劈手搶過那份戰報急不可耐的轉開來細覽,待看到那戰報上的内容,臉上頓時流露出難以置信狀,反反複複看了數遍,才擡起頭來直勾勾望着褚季野顫聲道:“季野,這戰報是真是假?”
這話聽來有幾分可笑,但是褚季野眼下卻沒心情嘲笑庾怿,他剛剛接到這戰報時,何嘗不是難以置信繼而懷疑戰報的真實性。雖然他素有沉靜之能,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感。
曆陽起兵至今便長驅直入,未遇一敗,幾乎已經樹立起戰無不勝的形象。然而在這樣一個态勢下,卻遭到迎頭痛擊,慘敗如此。而戰勝那些曆陽百戰悍卒的,竟然僅僅隻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并一群素來被人看輕的吳中士卒!這樣的事情,讓人如何能輕易置信!
“大業方杜道晖杜參軍正在行台,等待護軍召見問詢。”
聽到褚季野的回答,庾怿便持着那戰報匆匆往外行,待見到褚季野還神色尴尬站在遠處,這才發現自己衣裝實在有礙觀瞻,不免啞然失笑,連連擺手道:“大喜忘形,大喜忘形,實在讓季野見笑了。”
他本就不是什麽修養深厚的名士,也并不強求在人前保持什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靜氣。今次執掌行台也是因爲實在沒有辦法,爲合家性命計不得不趕鴨子上架。察覺到失态後便灑然一笑,匆匆行回房中穿上木屐,披着一件氅衣便又疾步行出去見杜赫。
當由杜赫口中聽到詳細的戰鬥過程,庾怿才終于确信手中這一份戰報确确實實是真的。而且杜赫隻是先行一步回京口報捷,稍後大業關負責押運繳獲并斬首的隊伍就會到達。
哪怕沒有親眼所見,但光聽杜赫的描述,庾怿閉目略一思忖,也知這一場戰鬥得勝的不容易。他已經興奮得坐不住,站起來繞着座席徘徊,口中不斷喃喃道:“維周,哈!這郎君真是、真是慣會給人驚喜!哈哈,少年假節,首戰大捷,沈士居這是積幾世福蔭,竟然生此麟兒!”
此時在庾怿心目中,對沈哲子如何聲譽都不爲過,早先京畿陷落,便多虧得沈哲子敏察将皇太後和琅琊王搶救出都,才能在京口建起行台。如今更是一戰擊潰叛軍東路,解決了京口周邊的兵事威脅。
曆陽兵少人所共知,遭受這一次損失後,哪怕仍不放棄京口方向,也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調度安排,才能再抽調出足夠的人手來東進。可是如今各方早已達成舉兵讨逆的共識,豈會再給他從容布置的機會!
杜赫與褚季野在席中對望一眼,各自都是喜形于色。他們如今屁股已經牢牢坐在了沈家這一方,即便早先諸多運籌搶占了一個優勢,但終究需要有相匹配的實力和戰績才能将這份優勢鞏固下來。
大業關之捷可謂破冰之戰,不隻讓人認識到曆陽叛軍并非強大得不可戰勝,更能對其他各方形成督促。小兒輩都能輕松破賊,那些所謂的國之幹城、百戰宿将又有什麽理由避戰!
良久之後,庾怿激動的心情才稍有平複,繼而又坐回原位沉聲道:“維周得此大捷,接下來還有什麽計劃?無論人力物力,行台統統滿足!”
杜赫聞言後笑道:“小沈使君命職下禀告護軍,張健雖破,我軍亦受創不輕,眼下并不宜貿然向京畿挺進。因而接下來會退至大業關修整旬日,待到西軍挺進之後,使君将率部直趨曲阿,尚需行台提供辎重輸送。”
“勝而不驕,穩重老成,維周器具已成啊!”
庾怿聞言後亦連連颔首,激動的心情稍稍冷卻下來。這一場大捷雖然意義重大,但擺在具體的戰局中,仍然隻是一場局部的戰鬥,雖然讓曆陽叛軍有所被動,但并不能說完全喪失優勢。譬如眼下仍是危急的宣城戰場,韓晃部已經掃蕩宣城大半地域,隻剩下桓彜在廣德苦苦支撐。一旦廣德城破,吳中将直接暴露在叛軍刀鋒之下,實在不容松懈。
又過一日,大業關獻俘部隊到達京口。這一場大捷,飛快的傳遍大江南北!
這一天,京口幾乎全城出動,運河兩岸放眼望去盡是烏壓壓人群。原本停留在江面的舟船盡數被轉到别處,獻俘大船破開微波蕩漾的江面,在萬衆矚目當中緩緩駛向行台。仍然是甲衣森寒的東揚軍,隻是較之離去時,甲衣不再光鮮,壯士亦多被創傷,可是換來的卻是整整一船的首級,還有衆多神情灰敗不堪的俘虜!
徐茂作爲此戰先鋒沖陣戰将,如今擔任獻俘主使,當大船徐徐停靠在岸時,早已經在岸上等候多時的庾怿等行台重臣們肅然上前施禮,大船上徐茂以降亦以軍禮回之。繼而兩岸便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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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