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郊祭之後,沈充便動身離開京口返回會稽,東揚軍創建雖然順利,這支軍隊的戰鬥力究竟如何,也是時下南北矚目的焦點。作爲此軍統帥,沈充壓力也很大, 若是首戰不利,不獨鄉人們會大失所望,沈充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送走老爹之後,沈哲子回到岘山莊園略作休息,順便與興男公主道别。稍後他也要住進軍營中,整軍前往大業關, 等待調度。
興男公主近來心情也是倍感焦灼, 眼見到行台建成,平叛事宜終于踏上正軌, 心情總算有所安定。可是一想到沈哲子将要投身戎旅,心緒不禁又變得糾結起來,出出入入不知該說些什麽。
末了,她行至沈哲子面前,瞪大眼望着:“你就沒話要同我說嗎?”
沈哲子還在臨陣磨槍的閱讀兵書,聞言後放下了書卷,招招手示意公主坐到他近前來,笑語道:“是了,我還要誇贊公主一句。早先琅琊王之事,若非公主識得大體勸住了皇太後,形勢或許還會有變數。我家娘子聰慧明識,已經是能夠托事之人了。”
“這都是你教的我,你明明還是在誇贊自己!”
興男公主嘟着小嘴有些不悅,眼睛眨着紮着眼眶便紅了起來,眸子裏淚光閃閃:“你怎會不明白,我又不是在說這些!你、你來日要上戰陣,一定要自己小心些……”
沈哲子怎會看不出這女郎心内的糾結, 聞言後笑語道:“國難當頭,沒人能置身事外。丈夫終究要疆場立勳,才能得之心安。我既然得此厚遇禮重,當然也要爲衆人表率。況且我也不會孤身沖陣,身邊諸多敢戰義士。公主你放心吧,安心于此,待我傳捷。”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心内卻仍難自定,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錦帛包裹的木盒将之打開,裏面放滿了各種符箓。小女郎神态莊重将這些符箓一一取出,一一講述各自用處。
沈哲子聽到這些符箓各自妙用,有的可避流矢,有的可躲刀劍,有的還能止血續斷,也不由得大開眼界。他家谄道之人非止一個,素知天師道業務範圍很廣,不過這種在戰場上加狀态的符箓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更覺那些道官祭酒們真是體貼入微,對市場的需求感知敏銳啊!
“這些符箓,你可一定要貼身收好,各自的效用也都要記好,千萬不要忘了換佩。”
一邊說着,公主已經低頭将一枚符箓小心翼翼塞進沈哲子犀帶内,擡頭看到他渾不在意的模樣,神态便有幾分氣惱:“我知你都不信這些,哪怕隻求一個心安,反正佩在身上又無害處。算了,我知你也不會記得,稍後再去吩咐别人。”
見這小女郎還要忙碌,沈哲子心内一歎,擡手拉住了公主笑着說道:“娘子予我愛意拳拳,爲夫也是大感欣慰。我隻是不忍見旁人假此熾熱之念各爲鬼祟謀私之舉,公主你如果真是不能自安,不妨率家人去扶危救困。累善與人,人善于我,總好過去妄求那些凡人難領略的缥缈。”
興男公主聽到這裏,眼淚已經撲簌撲簌落下來,垂淚道:“我隻恨自己不是男兒,不能同你一起上陣殺敵,隻能枯坐室内作無謂擔心……”
“你若真是男兒,我又識得你是哪個!”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女郎攬至懷内,又溫言勸解許久,待到這娘子情緒有所平複,才試探着問道:“你放心吧,這些符箓我都會收好。品類這麽繁多,應是耗費不少吧?”
“倒也沒有多少,師君們都知我爲夫郎求庇,隻取半償,統共不足五萬錢。”小女郎偎在沈哲子懷内低語說道。
“五、五萬錢?”
沈哲子聽到這女郎尋常語氣,簡直是視錢财如糞土,大氣的不得了。他家本來已經有個谄道的母親,如今這娘子也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于那些道官們的貪婪,也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知。
公主素知沈哲子對天師道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待察覺到他神色有幾分不善,便有幾分心虛,垂下頭去小聲道:“我以後不再這麽做,你别氣惱了好不好?”
世風如此,沈哲子也知不能獨咎自家女郎。時勢波詭多舛,人心内之空虛苦悶總要有所寄托,這麽龐大一個市場,即便沒有天師道,也會有别的宗教崛起來填補這一空白,可能還會索取更加無度。哪怕在盛世之時,宗教的管理都是一個難題。即便他心内對天師道有不滿,眼下也非深究之時。
“人事艱深,也實在不能仰之神鬼。眼下京口左近遭災人家諸多,五萬錢資以物用,救治百數人都綽綽有餘。我家享譽于世,就該有所擔當,非爲邀名,不忍見人悲慘罷了。公主以後不要再做那些無用之耗。”
沈哲子正色說道,他不是吝于錢财,隻是不想被那些天師道道官們當做肥羊痛宰。而且如今他在天師道内也有不小影響力,待到戰事忙完,還要追究下究竟是哪些人在趁此國難而大肆斂财!要挑出幾個太不堪的,拎出來殺一儆百,壓一壓天師道越來越放肆的作風!
午後有訪客應邀而來,乃是今次作爲荊州使者而來的陶弘。
沈哲子迎出來時,看到陶弘形容略顯枯槁,臉上挂着濃濃悲痛之色,連忙将人請入室内。
陶弘如今乃是重孝之身,他父親陶瞻早先戰死沙場,算算至今還未出喪期。未免失禮于人,在孝服之外另披氅衣略作遮掩。一俟坐定,他便滿懷歉意對沈哲子說道:“哀痛之身,本不宜登門爲客,不過我知維周心内應是多疑問,鬥膽拜見,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世兄何必言此,你我故交舊好,世伯忠烈之喪,我亦深感悲痛。隻是如今職事系身,不能親往吊唁,實在遺憾。”
沈哲子安慰了陶弘幾句,心内确實充滿疑惑。陶侃合共十七子,除早夭病故者外,在世者仍有十數人,孫輩更是不知凡幾,于情于理,都不應該派陶弘這個父親剛死未久、重孝未除者做使者啊。這當中應該有一些他沒想到的理由,因而他要在臨行前與陶弘面談一番。
陶弘聞言後慘然一笑:“既受國恩之重,理應以死相報。家父忠義全矣,爲人子者,應是心感此榮,不言有憾。隻是不能盡榮養孝義,終究不能釋懷。”
說到這裏,他神态已是分外悲憷,可見對于不能全盡父親的喪禮,抱憾尤深。
沈哲子見陶弘此态,心内縱有疑惑,一時間也不好直言相詢,隻在席中溫言勸慰:“國難至斯,忠孝難全。世兄你心系社稷而奔走,何嘗不是履迹世伯言傳身教之大義,人皆有感此義,莫能言非。”
許久之後,陶弘情緒才略有平複,擦掉眼角淚痕後肅容對沈哲子說道:“大父對于曆陽之叛,亦是倍感震驚,念及京畿陷落,皇帝陛下陷于賊旅之中,不免涕淚橫流。”
沈哲子隻是點頭,對于這場面話選擇性無視。别的事情他還不确定,最起碼在蘇峻謀反這件事情上,陶侃絕無可能後知後覺。須知就連自家老爹事前都知道蘇峻确切的發兵日期,陶侃若是這麽遲鈍,那也白瞎了宿将之名。尤其荊州分陝,沿江直下可插入曆陽腹心。若是不能在陶侃那裏得到默許或是暗示,蘇峻應該不敢發兵直撲京畿。
不過現在再計較這些已經沒有什麽意義,蘇峻行到如今這一步,除了其自身實力外,應該也與各方的縱容關系極大。驅虎吞狼,沒有一家是幹淨的。
“我今次鬥膽請行,還是心念與維周舊誼,希望能借維周之口,爲大父稍作自辯以作澄清。荊州雖處分陝,也是四方要沖,實在難以專注一方……”
聽到陶弘的話,沈哲子也漸漸意識到彼此身份地位的不同,在認知上也會有所不同的。的确對陶侃來說,位處分陝卻坐視京畿被叛軍攻陷,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難辭其咎的。不過若說因此而派陶弘來爲自己作申辯,這理由不免又有一些牽強。
因而沈哲子并不急着發聲,隻是望着陶弘等待他繼續解釋。
不過陶弘接下來卻是欲言又止狀,似有什麽事情難以啓齒,沉默半晌後才說道:“我今次前來,也有一事想請托維周。父仇不共戴天,曆陽又是叛國之逆,于公于私,不能坐視此賊猖獗!維周若不因我鄙薄相棄,肯否将我納入軍中共往讨逆?”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蓦地一揚,旋即便明白了許多事。陶弘難以啓齒的話,大概應是與家醜有關。若果真如他所言要投軍讨逆以報複仇,荊州便是如今最大軍州方鎮,陶弘作爲陶侃的嫡親孫子,其外祖家也是宿将家門,何必要假于外求?
若荊州軍無陶弘安身之處,那麽阻力來自何方不言自明。荊州勢力哪怕再錯綜複雜,也絕無可能幹涉到陶侃家事。那麽陶弘所面對的困境,應該便是來自于其家族内部!
想通了這一點,沈哲子心内不免啞然失笑。陶侃身處那樣的位置,無論态度如何都會讓人心生諸多聯想。過往這段時間自己也在從各方面思考陶侃的态度,但唯獨忽略了他的家事問題。
子孫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陶侃這樣的寒素出身,并無閥閱門資的人家,若是得以繼嗣,或能顯達傳承,若不得繼嗣,很快就會與寒門無異。陶侃長子早夭,如今這些兒子當中,名聲最重的本是陶瞻,可是随着陶瞻戰死,繼承權便又産生了其他可能。
在曆史上,陶侃死後未久,幾子便争産乃至于拔刀相向,像是今次爲使的陶夏更不惜手刃嫡親兄弟,可謂心狠手辣。在這樣的态勢下,陶弘作爲陶瞻的兒子,所面對的困境可想而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