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莊外三十裏的平地上,乃是撫軍将軍王舒的都督行營所在。
早先王舒一直駐紮在僑立的琅琊郡,但是随着京畿陷落,卻不得不轉移離開。這是因爲琅琊郡本身地狹民少,而且與京畿之間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一旦曆陽軍轉攻此處,便是絕對的劣勢。
雖然離開了琅琊郡,但是王舒也并沒有遠離京畿,一方面是沒有一個穩定的地點可去,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本身的辎重糧草都不充足。所以王舒這一部的主要活動範圍都是在丹陽境内,京畿周遭各郡縣, 在行軍的過程中,将散落在郡縣中的軍戶子弟并糧草軍械逐一收攏起來。
隻不過, 時下京畿陷落, 各地皆知人力物資的重要性。王舒雖有持節都督之銜,但卻沒有治民之任。因而各地也都是抓住這一漏洞,諸多推诿,迄今爲止,通過這種方式征召上來的士兵尚不足兩千人。因而如今王舒軍的主力精銳,還隻是早先郗鑒派臨淮太守劉矩支援來的三千淮北軍。
沒有固定的任所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缺陷,更要命的是兵員有缺。早先在琅琊郡,王舒尚有數千人馬。但是随着京畿陷落,早先琅琊郡中各家爲他拼湊出來的部曲家兵私逃甚多,返回鄉中去守護自家産業。這也是王舒被逼無奈,要離開琅琊郡的原因之一。若再長久逗留在琅琊,不須叛軍來攻,其部便要逃散近半。
沈家在曲阿聚集的三千多人馬,之所以放到最後才前來征發,就是爲了等到麾下力量更大,以迫使沈家人屈服。
離開雲陽莊園後,羊贲回到營地直趨中軍大帳, 将早先在莊園内的遭遇仔細講述一遍。
“這貉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家武宗之名不過洗去幾日, 清名未俱幾分,不爲軍旅之才?莫非他以爲自己竟是三公之選?真是可笑!”
帳中率先發言的乃是王彪之,早年因有幾分舊怨,對沈哲子向來怨望有加,哪怕同居都中也素無來往。此時聽到羊贲講述被沈哲子斥退經曆,當即便有些不忿的冷笑起來。
帳中王氏子弟衆多,聽到王彪之的話,也都紛紛出言恥笑這貉子的妄自尊大。就連他們這些人,眼下都要耽于軍旅之中勉爲其難操持許多軍務,那吳中貉子憑何敢發此大言?
這時候,同列席中的王允之忍不住咳嗽兩聲,衆人才紛紛住口,再望向大帳中央的王舒神色已有幾分不善,則更不敢再多說什麽。
王舒于上首看着自家這些子弟不堪姿态,眉頭已是緊緊蹙起。過往這段時間之經曆,簡直可稱得上是他平生未有之壓抑。且不說那些郡縣官員敷衍姿态,單單自家這些子弟們諸多不知所謂的言行,便讓他積攢了許久的怨氣。
王舒權柄最盛時,也曾經擔任過分陝之重,講到軍略,并不遜于堂兄王敦,治軍之嚴明,甚至猶有過之。太保爲他謀求軍職,王舒也是樂見其成,但猶有不滿的是,既然已經加節,爲何不再更進一步假揚州刺史職?以至于讓他落到如今這麽窘迫,名爲都督,實則權柄大打折扣,更似是這群子弟的護衛首領,在這場亂事中,極難有所作爲。
子弟們這些言論落在王舒眼中,讓他更加有感于他家實在後繼乏人,一衆豚犬之才。非其自傲,他向來覺得兒子王允之才是其家後輩第一人,哪怕太保之子長豫、敬豫都要稍遜。
哪怕彼此素無交集,但王舒亦知沈家子絕非庸才,用這理由拒絕,不過是給自己添堵而已。說實話,他也根本不強求能夠盡掌沈家部曲,這些私兵即便納入進來都不好調度,之所以有所圖謀,其意還在會稽的沈士居。
無論沈士居是何心腸,他家這麽大一部分力量納入自己統序中來,不啻于切斷了沈家再有搖擺的餘地,與此同時亦給吳中其他人家做出一個榜樣。待到與苑中太保取得聯系,争取一個暫代揚州刺史名義,繼而節掌吳中各地的義軍。
略作沉吟後,王舒下令道:“拔營,繼續前進,雲陽鄉内駐紮。”
既然此子不肯接受自己給予的官職,那麽他就賴在曲阿不走了,反正到别處也都是浪蕩而行,曲阿周遭地形本就不錯,大可修築營寨以固守,即便叛軍攻來抵抗不利,也可以南撤經茅山入義興。
彼此距離這麽近,沈家子就算不接受自己給予的官職,那也沒什麽關系。日後若再想要,自己還不給了!
同時,他又望向兒子王允之說道:“稍後深猷自率一部,前往曲阿縣中清點軍戶,征召入營。還有縣内宿衛潰部,一并接收過來!”
王允之起身領命,而後便率領兩名親兵行出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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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走了羊贲之後,沈哲子便吩咐已經聚集起來的家人們整理行裝,即刻就要出發。既然王舒進入了曲阿,不必斥候探路,也知左近并無敵蹤。
過往幾年,曲阿聚集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時間是很難盡數撤走的。别的不說,單單這些屋舍工坊便轉移不走。而且還有大量的雇工,也很難随隊撤離。損失是必然的,無可避免。
所以沈哲子才希望紀友不要硬抗叛軍,必要時甚至投降曲事之,以期能夠盡可能的保存曲阿的元氣。無論蘇峻的軍事目的是什麽,憑其手中的兵力絕無可能趟平江東,隻要曲阿不旗幟鮮明的反對他,他也不會在曲阿浪費太多兵力。
臨出發前,沈哲子又去征詢了一下紀友的意見。
“維周先前教訓的是,早先我逞意氣罔顧大勢。北人交攻,實在無必要揮灑太多吳人之血。中書迫反曆陽,曲阿鄉民又有何辜?我不能因自己的固執,給此鄉民衆招惹兵災。”
做出決定後,紀友神情不免有些苦澀。他心中确有執念,且不說早先家中諸多族人在宿衛任事死戰京畿之外,單單他祖父在世時卧護六軍,可謂忠肝義膽。如今他卻要迫于形勢而曲意從賊,心理上有些無法接受,但卻也知眼下不得不爲此。
紀友能夠想通,沈哲子也是放心下來。眼下他們雖然撤離曲阿,但并不意味着就徹底放棄。來日勤王風潮湧起,曲阿又是反攻京畿的一個橋頭堡,眼下他家隻是占住大勢,若要落到戰後實際的利益瓜分,仍需要有一樁大功鎮場子。
收複京畿此事,沈哲子絕不能假于旁人之手!這件事他要親自去完成,紀友留在曲阿,也是爲了來日一戰而作鋪墊。
爲了讓紀友振奮起來,沈哲子也将來日之計劃略作講述。眼下的隐忍不出頭,一方面确實是軍事上的稍遜,另一方面也是爲了積蓄力量避開曆陽眼下正旺的氣勢。
聽完沈哲子的計劃,紀友眸中也是熠熠生輝:“維周你放心吧,既然日後尚有如此謀劃,我一定盡全力把曲阿保全下來,不做無謂犧牲!”
正說着,家人又來通報王舒軍最新的消息,其前鋒已經到達雲陽莊外,正在掘土擺出一副要建造營壘的姿态。與此同時,縣府也有人來王允之持令到達。
彼此相距也不甚遠,家人們整裝尚需要一點時間。沈哲子便率領百餘名龍溪卒,先陪紀友往縣署去應付王允之,回來再處理王舒之事。
曲阿原本乃是丹陽首屈一指的大縣,雖然曆經拆分已經不複昔日,但縣署卻是繼承了舊吳規模,堪比一般的郡治。時下也并無爲官不修衙的傳統,紀友跟着沈哲子混久了,手頭也寬裕得很,在以往基礎上再做擴建,因而縣署規模更加宏大。
王允之并未進入縣署,隻是在門前率軍等待。他今次出動一軍将近兩千人,就是要以強硬姿态迫使紀友就範,畢竟他看出父親有長時間在曲阿駐紮的打算,迫使地方主官屈服以配合軍事便極爲重要。
看到紀友與沈哲子并肩行來,王允之也不意外,撥馬迎上而後翻身下馬,拱手道:“某軍務在身,不便全禮,還望紀明府勿怪。維周,你好啊,未困都中,可算大幸,現下卻是不便相慶,勿怪。”
沈哲子與紀友也都上前見禮,彼此雖然都不對付,但面子上禮節還要維持。
旋即王允之便提起所來之事,紀友也連連點頭道:“使君身系國任,都督此鄉,是我等鄉民之福。縣中合共軍戶兩百三十餘,并有集糧兩千斛,早已備好多時,深猷兄可直取勿候,不誤軍事。”
這也是來路時兩人所議,王舒既然帶這麽多人打秋風上門,一毛不拔也是不好,就當破财免災。
王允之聽到這話,眸子微微一閃,紀友态度倒是幹脆利索,但這手筆卻是解渴而不盡興,一時間倒是讓他不知該不該發難。略作沉吟,他決定先略過此節,又說道:“我部尚要駐于曲阿一段時日,這些都可再議。眼下尚有一樁要事,撫軍持節治軍,曲阿多有宿衛流亡,還要有勞明府施手清點歸軍。”
紀友聽到這話,臉上便作爲難狀:“爲使君勞,分屬應當。隻是宿衛逃來時,多與京郊鄉民摻雜,眼下既無宿衛籍冊,實在不好清點,不知深猷兄可有教我?”
王允之聽到這話,險些被噎到,宿衛籍冊那是在都中護軍府,他若是能有才見了鬼。紀友此言分明是推脫,要将宿衛留在曲阿,膽氣倒是不小。
“國難于前,凡事可從權宜!明府如此推诿,罔顧國難,似是與尊府忠義家風相悖!”
言至于此,王允之語氣便有幾分不客氣。
紀友聽到這話,頓時也是冷笑連連:“早先都外之戰,我家一十三丁口慷慨灑血!不知尊府又有幾人捐身國難?我受台中正诏爲任此鄉,憑你王深猷也配言而非我!”
王家誠然望高,紀家同樣不弱,尤其在這丹陽鄉土上。王允之縱使氣勢洶洶而來,若敢對紀友動武,憑紀家在宿衛中的名望,日後王舒再想掌控接收宿衛勢必更加艱難。
沈哲子亦不動聲色前行一步站在紀友身後,一衆龍溪卒紛紛湊上前來,他望着王允之說道:“彼此都爲國事,深猷兄何苦迫甚?”
見王允之一副忿怨難當,深恨他二人不顧大局的模樣,沈哲子心内不禁冷笑。誰他媽心裏沒有一個大局?誰又一定要遵從誰的大局?不過旋即他也不免苦笑起來,若非各家各有算計,國運未必如此艱難。但話說回來,誰又肯甘心放棄自己的一盤棋去爲别人棋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