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十一月,建康城内氣氛始終壓抑着,唯一有點熱鬧的事情,便是北中郎将郭默率衆歸都拱衛京畿。
郭默歸都那一天,建康城東面和南面籬門大開,早先城中嚴密警戒也多有松緩, 宿衛禁軍甚至鼓動都中人家離開家門前往一覽軍容。
這一天,建康城内難得的又熱鬧起來,許多人湧上街頭翹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時分,郭默才從城東青溪入城,率領數百騎士徐徐行過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閣樓上觀望郭默軍容,可以看出來那數百騎士包括戰馬都是經過嚴格挑選出來的,體魄強健, 氣勢雄壯,各披甲胄于身,腰懸環首刀,馬畔挂着長長槍槊。一望過去,便有沖天煞氣撲面而來,讓人懾于軍威而心旌搖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對面的是郭誦和任球,任球還倒罷了,對軍旅之事所知不多,隻是如大街上民衆一般,望着郭默軍如此精銳氣盛,不免啧啧稱奇道:“有如此敢戰之師拱衛京畿,曆陽未必爲患啊。”
聽到這話後,另一席上的郭誦冷笑一聲,卻不發言,隻是望着騎着戰馬趾高氣昂行過長街的郭默,神态頗有幾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誦對于郭默此人怨念之深,當年若非郭默輕棄李矩而南逃,荥陽局勢不至于敗得那麽倉促, 即便不支也能約束部衆徐徐南來。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荥陽部衆的離心,李矩最終南來時,隻有郭誦等寥寥百數人追随,以緻銜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書态度鮮明将郭默當做一張王牌看重,任其爲後将軍統率宿衛一部拱衛京畿西北防線。一旦曆陽東來,那裏或可能成爲抵禦曆陽攻勢的第一陣線,責任不可謂不顯重。所以對于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無可奈何。
不過對于中書信重郭默的舉動,在沈哲子看來實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勢在于沒有自身嫡系人馬,一個流民帥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與否,而是有沒有一衆忠心敢戰的嫡系部曲。中書引郭默歸朝,想要重複早年平亂王敦的舊事,不免有些異想天開。
而且郭默此人,實在節操有缺,棄軍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這樣沒有擔當的人托以重任,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但無論如何,郭默歸都誇軍這一件事情,總算對于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處。絕大多數人是吃這一套的,人們之所以對曆陽頗多忌憚,那是因爲其軍悍勇能戰。可是看到軍容不遜于曆陽部的郭默淮北軍歸都,心内的惶恐多少能平複一些。畢竟朝廷還占着大義,且兵足将廣,優勢明顯。
這樣的氣氛并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連發生,先是豫州祖約遣兵南下,與曆陽兵合一處。旋即便是曆陽部韓晃、張健攻破姑孰,大掠鹽米而歸。與此同時,蘇峻正式于大江宣告南北,将興義兵以誅權奸。
這消息旦夕之間便傳遞到都中,整個建康城爲之嘩然,合城動蕩。當夜,早被中書逼迫無可忍受的彭城王與章武王便穿城投向曆陽,這更加劇了紛亂的程度。
第二天午後,有一隊宿衛直接沖入公主府門庭,将負責接待訪客的沈氏門生驅趕進府内,旋即便有一名年輕将領在一衆不乏惶恐的沈家仆役們面前宣告道:“奉中書诏,都内近來亂迹頻頻,丹陽長公主乃肅祖嫡親,宜善加拱衛,勿使賊擾。府内一應人等,不得擅自出入,違禁者斬!”
聽到這話,那些仆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疊沖入府中去尋管事者通報。家令刁遠匆匆行來,聽到那宿衛将領再複述一遍緣由,已經忍不住蹙起了眉頭,這哪裏是什麽守衛,分明是要将公主府上下人等軟禁起來。
宿衛來人并不多,不過區區兩三百人,如今府内聚集的沈氏精銳部曲便有将近五百之數,并不畏懼。然而來人卻說奉中書之令,恰好郎主與公主都出門訪友不在家,盡管府中有足夠自保之力,刁遠一時間也不敢擅作主張,隻能趁着宿衛尚未将府邸合圍起來,着人快速翻牆而出去尋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書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請,與會者也多爲吳中在都内爲官者的子弟。吳興和會稽早先有各家組織鄉勇到達京畿之外,要接應這些鄉人子弟歸鄉,今次聚會,一爲征詢衆人意見,二來也是彼此告别。
在這一衆人當中,孔混年紀并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卻作爲了主持人。其家本爲會稽高門,如今其父又爲尚書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無疑他家對台中風向并時局的判斷更能讓人信服。
因而衆人在席中都在詢問孔混的看法,孔混卻是不乏悲觀,感歎道:“家父曾言,賊勢不弱,台城或将不甯。諸位若能離都,宜當早離,若一時不便,也要閉門家中,不要戎裝而行于市。”
聽到這話,衆人視線便忍不住轉到孔混旁邊的沈哲子那裏。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軟甲戎裝出門,這是因爲淩晨時有小股亂民沖擊南苑,沈哲子率領家兵擊退,未及歸家換裝,便來赴邀。
孔混隻是轉述父親之語,倒非針對沈哲子,一俟察覺不妥,連忙轉身緻歉。沈哲子擺擺手,表示不妨事。
老實說,不獨對中書沒有信心,沈哲子對台中那些大佬們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說這些人盡皆庸碌,沒有智者,隻是各自都有一盤算計,心思太多,怎麽可能拿出一個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說孔混的父親孔坦,尚書左丞已經是僅次于尚書令和左右仆射的高官,在這樣的局勢下,無論心中作何想,維穩局勢乃是不容推卻的責任。此公嘴上卻沒個把門的,屢番進策不被采納,大概是心内頗存怨念,甚至直接與人言賊勢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蘇峻雖然已經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後,卻還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可見其心内也存遲疑,仍在觀望各方反應,對于前途并沒有太笃定的判斷。結果孔坦這老兄對蘇峻的信心竟比蘇峻本人還要足,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類話語在時下道出,與其說是什麽對時局精準判斷,不如說是對中書的抱怨。
心中雖作此想,沈哲子卻并不急于發表看法。會稽孔氏與他家關系雖然不如其他幾家緊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間氛圍也不錯,他也沒必要言辭頂撞去得罪人。
“是了,維周近來可有離都的打算?”
孔混的态度可以說是代表台中的看法,衆人再詢問沈哲子,則是想聽一聽方鎮的判斷。
沈哲子聽到這問題,沉吟少許後笑語道:“我等多爲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職,非台中顯貴,非統兵宿将,國事未可妄論。退思謀身,各擇安處即可。至于我,終究要向苑中請诏,才可決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贊同衆人歸鄉。要走趕緊走,别再留在都中說三道四攪動人心不安。
正說話間,沈哲子看到任球立于廳外對他打着手勢,便告罪一聲行出門去,待聽到任球禀告府内情形,臉色頓時一沉。略一沉吟後,他又返回廳中說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辭先行一步,諸位若要離都,宜當及早作決。曲阿多備舟車,可供鄉人取用。”
衆人聽到這話,紛紛起身相送。
出門後,沈哲子翻身上馬,而後便率領郭誦、劉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嚴,嚴禁閑雜人等在城内縱馬而馳。爲了便于行事,沈哲子在護軍府活動了一個城南門侯的職位,交給劉長挂銜,自己并一衆部曲,反倒成了劉長的私募編外屬員。當然這隻是一層遮掩,不至于在時下這個氛圍中被人攻讦明目張膽的犯禁。
如今的烏衣巷也無以往那般車水馬龍的喧鬧,街道上縱有各家人往來,也都是靜悄悄的不作喧嘩。各家門前代表品秩爵位之類的恒門也都不再鮮豔,或以絲帛覆之,有的幹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亂軍入城後這些過往的榮譽反倒會成爲招災的禍源。
沈哲子一行人沒有阻攔的直接沖過長街,很快就來到自家門前,旋即便看到府門前竟然已經圍起了一圈拒馬,後方則有軍容散漫的宿衛在門前行來行去。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覺火冒三丈,拿起挂在馬鞍上的長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衛士卒手臂中箭撲倒,在地上打滾嘶嚎。
“海鹽男,你敢違抗中書禁令攻擊宿衛?莫非你也要謀反從逆不成!”
府門内一個年輕将領沖出來,站在拒馬後指着沈哲子大聲吼道。
待看清楚這人模樣,沈哲子怒極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與他競選帝婿的丹陽張氏張沐。原本丹陽張氏近幾年消沉許多,但是随着中書大肆整備宿衛,張家予以鼎力支持,漸漸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問可知這張沐乃是扯虎皮虛張聲勢,借機公報私仇。他都懶得與此人答話,下巴微微一揚,後方劉長便行上前來,以手叉腰指着張沐大聲道:“爾等乃是宿衛哪一部?奉何人軍令來騷擾長公主府?我乃護軍府門侯,若是你們交不出手诏,即刻便要将你們收押交付護軍府審訊!”
那張沐确實存心要給沈哲子一個難堪,早間聽他父親言道中書因宗室私逃投敵大爲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諸多宗室貴戚,所以才自作主張要來公主府逞威一番,以報舊仇。此時看到沈哲子甚至不與他說話,隻讓一個奴仆發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極,大吼道:“海鹽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來是沒有手诏了,統統給我擒下來!”
劉長官威不小,手指張沐等人大吼道,狀似頗爲享受,旋即又轉回頭來對沈哲子讪讪一笑,沒有徹底忘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