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江沿岸,如果說要選一處最繁忙之地,那麽首推京口無疑。
衡闊四十裏的大江上,風帆招展如同密林,岸上岸下幾近人滿爲患。綿延的竹排踏闆幾乎延伸到江心,諸多橫索如諸多蛛網交錯, 大量的集裝貨品在江面如螞蟻瘋爬。
而在岸上,高如山嶽一般的大倉比肩接踵,諸多邸舍沿着寬闊的馳道一路蔓延到晉陵乃至于丹徒。此地風物迥異于旁處,馳道上奔行的牛車,都帶着一股火急火燎的味道,不乏人一手持住算盤,一手快速運算。
更有衆多壯力民夫待在專供他們休息的竹棚裏,一手把住一塊夾肉胡餅,一手端着竹筒水壺, 視線還要放在各家管事出出入入的招募處,聽到有人喊“集箱八十,工酬一百”等諸如此類的喊話,便要三兩口解決手中吃食,然後大步流星行上去準備攬活。
竹棚外的小吃鋪子大多由婦人們打理,不施粉黛,不著钗髻,臉龐卻被這熱火朝天氣氛感染得紅通通,煞是嬌豔美貌。如今京口左近早有諺語傳頌:水田十頃不如半片食肆。家中有三四婦人,便可當垆賣食,忙碌一整天下來,木盒中便裝滿了數額大大小小的盟鈔。
盟鈔數額最小者爲一,數寸方正,比錢百,通行于京口周遭,可購買任何商盟貨産。綠蒙蒙的鈔紙頗具韌性,不懼油污汗漬, 仿佛新剝下的竹皮,攜帶很是方便。一旦流通于市面,便飛快被普羅大衆所接受,較之輕重不一又駁雜無比的銅錢簡便得多,哪怕是不識隻字的小民,也能明明白白俚算清楚一天的收獲。
大街上這些忙碌身影,無論販夫走卒,亦或衣冠楚楚,統統不能小觑。哪怕是一個衣衫褴褛的行腳苦力,若深究下去,或就是一個坐擁十數頃田畝的小地主,在會稽有佃戶專職爲其打理田畝,每年的收CD被商盟大船運來此處。或許這些人本身都不曾親眼見過自家田地,但每到年終,總有資财入室。
當街望去,從人到物,幾乎都充斥着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絕少能夠看到攜姬悠遊的閑暇身影。
有一些新來京口之人,看到眼前這樣一幕,往往要頓足長歎,感慨世風日下,逐利比奸。大凡在這裏待久的人聽到此類感慨,都要嗤之以鼻,就連一些沽酒婦人偶爾都要不乏自豪的駁斥一句“我等不爲此态,江東或要半數寒饑”。
而那些感慨者,在此待久了之後,往往也都融入這氛圍中,每天似有一根線牽扯着投入到繁忙的事務中,再也無暇閑坐感歎。在這樣一個隻要努力就能改變生存現狀的環境中,任何言之無謂的泛泛之談亦或悲世言論,都乏人回應。久而久之,自己都會感覺無趣起來。
京口還有一個更大的特色,整個江東乃至于整個天下或許都隻此一例,那就是沒有官署。
京口地屬徐州刺史所轄,但徐州鎮所卻在江對面的廣陵。原本尚有一些治民、督軍之職尚安置在此處,但随着地價越來越貴,各衙署主事者在算過細賬之後,發現将衙署租賃出去所收之利足夠在商盟廣廈中租賃一個大大跨院,甚至還不乏盈餘,便也紛紛将治所遷入其中。
京口這樣鶴立雞群的風物,在外人看來應是極爲紮眼的存在,但卻甚少受到台臣攻讦謗議。非獨如此,哪怕充滿地域歧視的民間,許多家居京畿者來到京口,都要盡量收斂起那一股淡淡傲氣,但凡對此處有非議,必然要遭到當地人群口讨之。因爲江東賦稅,半出于此,京口不亂,則江東久安。
商盟廣廈位于京口西南的岘山附近,乃是一個占地宏大、面積足足有十數頃的大莊園。諸多樓台屋舍錯落有緻分布其中,民間噱言之爲“野台”,意爲在野之台城。出入其中者非富即貴,或許某一座漏夜亮燈的閣樓中,就在進行着一項決定未來數月京口物價波動的議事。
在這野台莊園的核心區域,有一片單獨劃出來的院落,門庭前牌樓上僅有一個言簡意赅的“沈”字。這裏是商盟總裁沈克的專屬居所,大凡人行到此處,都要收斂談笑聲,以免破壞了那位總裁的清淨。
清晨時分,興男公主起床後便精神恹恹坐在窗前。她已經來到京口數日,除了重陽那一天出門去看了看民間百戲,其餘大多時間都留在院子裏,懶懶的不想動彈。她雖然性喜熱鬧,但自從離都以後,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緻來,哪怕是以往極感興趣的事情,眼下都覺得少了幾分鮮明色彩。
族人們還要在京口采買集貨一段時間,大概實在閑極無聊,興男公主突然記起來到京口幾日,還沒有去拜見小舅庾條,便吩咐仆下備車出門,行往同在園中的庾條住所。
庾條妻兒俱在都中,至于京口這裏,則隻有幾名姬妾。得知公主前來拜訪,這些婦人們自是誠惶誠恐,近乎手忙腳亂的将公主迎入院中。得知小舅尚未回來,公主下意識便想離開,但庾條那幾名姬妾卻唯恐自己禮數有缺遭責,力勸公主稍待片刻,有兩個急得眼圈都隐隐泛紅。
眼見此态,興男公主倒不好徑直離開,反正她回去也是枯坐,何必再爲難這些婦人,便耐着性子進入室中閑坐片刻。
彼此身份意趣都不相同,庾條那幾名姬妾在下首席中坐立不安,不知該如何應對禮答公主的詢問。興男公主見她們這副模樣,心裏也覺得别扭,便讓她們各自自便,自己一人在這裏等候片刻即刻。那幾婦人聞言也是松一口氣,退出來後忙不疊讓人去城中通知庾條。
公主待在這會客室裏閑坐片刻,終究無聊,起身在廊下閑庭漫步。
庾條如今在京口也是權柄最重的幾人之一,因而他在野台莊園中的這座院落也是布置精美,裝飾華貴,匠心獨運之處,較之都中許多高門園墅都要巧妙得多。但興男公主她自家沈園便是時下江東園墅之冠,因而對于園中景色倒也不甚在意。
當行過庾條書房時,正有幾名仆婦在灑掃除塵。因前幾日陰雨連綿,潮氣頗多,所以許多文書簡牍也都被搬運出來晾曬一番。旁邊站着幾名精壯兵卒,瞪大眼防止旁人接觸那些簡牍文書。見公主行到此處,連忙躬身行禮。
興男公主在家中也常見此幕,她家沈哲子諸多機要文書除潮時,幾乎裏三層外三層的有人把守,不許任何人接近。雖然偶爾心中會有好奇,但若不是沈哲子主動示于她,公主也都不去過問。
所以行到這裏後,公主爲了避嫌,遠遠繞行過去。正在這時候,卻有一陣風起,突然吹散了擺放在石台上的一摞文書,其中有十多份翩翩雪花一般落在了公主身前。
興男公主小退一步,示意身邊幾名侍女将那些散落的文書撿起來交還給庾家部曲。她視線一轉看到旁邊花枝上尚零落幾份信箋,便擡手将之取下來,正待要将之遞給身邊的崔翎小娘子還回去,其中一份信箋抖落下來,幾行字迹突然落入她視野中,俏臉頓時一變。
崔翎小娘子已經将手伸到半途,看到公主臉色繃緊展開信紙細覽,心中雖有意外,但還是橫在公主身前。幾名庾家部曲匆匆上前,她頗具氣勢的呵斥道:“退下!”
公主手中這封信極長,她一眼便看出乃是大舅筆迹。因爲母後對大舅太多推崇,公主練字便是比照大舅筆法而練。然而信中的内容卻令她觸目驚心,尤其其中牽涉她夫家内容,更讓公主憤慨不已。
看過這封信後,公主整個人面沉如水,指着石案上的那些文書沉聲道:“将那些信函都給我取過來!”
“公主不可啊,我家三郎……”
“滾下去!”
公主頓足斥退那些上前阻止的庾氏部曲,自己親自上前将一些信函拿起來,然後便行入先前的會客室,坐在席中一封一封翻揀,主要挑選大舅發給小舅的信件。
又過少頃,庾條自院外匆匆行來,還未進門,口中便朗笑道:“難得興男小娘子路過尚記得來看望小舅,我對你家維周也是……”
正說着,庾條行進房中,便看到公主面前案上攤着的那些信件,眉頭不禁微微一皺,還未及開口,興男公主已經擡起頭來,坐在席中視線咄咄逼人,望着庾條冷笑道:“小舅對我家維周也是如何?也是急不可耐的要侵奪我家産業,吞沒我家資财?”
聽到這話,庾條便覺大惑不解,他與沈哲子投契,江東幾乎無人不知,不明白公主此言何意。但是對于公主翻看他信件的舉動卻有些不滿,幹笑着上前說道:“興男何出如此戲言,我與維周交誼甚于至親,怎會有此惡念?”
說着,他已經轉過身,準備讓人将信件收起。然而興男公主卻揮手一拍案幾,怒喝道:“人心之險惡,我今日方知!小舅你與大舅相謀,證據确鑿在此!我家縱有豐厚家資,與你家有何害,竟要急不可耐來侵害我家!非我親眼所見,竟不知舅宗乃是如此惡親!”
說着,她将先前無意間看到那一封信抛至庾條腳邊,庾條被一晚輩如此訓斥誣蔑,心中不滿尤甚,待彎腰撿起那封信來仔細一覽,臉上頓時流露出複雜之色,驚詫、尴尬俱有,垂下頭去竟不敢接觸那女郎視線。他近來都在外間奔波,并不知大兄何時傳信至此,還是如此誅心之論!
“小舅還有何話要說?舅家雖爲至親,但我卻是沈家婦,今日睹此惡念,日後絕無親善相待!”
興男公主于席中站起來,指着庾條聲色俱厲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