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友身穿素袍,站在沈哲子不遠處。随着數年任事,臉上青澀漸褪,日趨穩重,上唇蓄起短須,在身邊幾名縣署佐吏的簇擁下, 也漸漸有了一地牧民之長的威儀。
“人言智高者不可目量,說的便是維周你啊!這破岡渎我幼時便多行過望見,河淺水竭,擁堵不暢,已成常态。可是維周至此,妙計略施, 區區數年之間, 風物已是大不相同!我實在想不到,世間還有什麽困苦之事能讓維周你束手無策。”
沿着河堤觀賞片刻,紀友行到沈哲子身邊來,笑吟吟說道。他在曲阿任上這幾年,可謂是名利雙收,年年考評俱優,中正鄉議都是上上,如今已經赫然成爲江東年輕一代任事者當中的翹楚。若非沈哲子攔着讓他再經營幾年,年前就要被召回都中前往尚書省任事。
“讓我束手無策的事情自然有,何止是束手無策,簡直是一籌莫展。”
沈哲子歎息一聲後說道,他家家勢急速擴張,所帶來最大問題還非招人嫉恨,而是人手不足。
如今都中一攤子,京口一攤子,吳中又是一攤子,家中但凡能夠任事者,幾乎盡數派上了用場。就連沈牧那個不着調的家夥,也在京口聽錢鳳差遣,與徐茂一起負責京口維穩。但終究底蘊不深, 仍有極大的人才缺口。
早年少年營那一批子弟兵,能夠派上用場的,也都盡數分遣出去開始任事曆練。其中比較出色的幾個,像是那個馬明馬行之,如今就在紀友的縣署任事,成長極快。沈哲子打算等到紀友升遷離任後,便讓這個馬行之擔任曲阿縣丞。
聽到沈哲子這麽說,紀友忍不住歎息道:“真不知是維周你太多率,還是我等眼量太淺。如今形勢一片大好,維周你爲何又要時時作憂勞思量?”
“形勢大好?文學你太樂觀了,大變須臾即至,應該要做出一些布置了。”
沈哲子登上車,示意紀友上車同行。攀上一片高坡之後,他指着高坡下一大片茂密山林,說道:“這左近一片,文學你稍後一定要讓人在旬月之間清理出來,然後修築營寨,以作屯聚鄉勇之用。”
聽到這話,紀友臉色變了一變:“形勢已經這般惡劣?可是都中仍是一片安詳……罷了,既然維周你吩咐到,稍後我便調集縣中吏戶來此布置。隻是旬月之期太短,要想将山林砍伐出來,最少也要勞作到年末。”
“還砍什麽,周遭一圈清理出來,一把火焚燒幹淨!”
這一片山區也是沈哲子征詢多人意見,最終選擇出來的布防地點,隻要在這裏囤積幾百精兵,再召集縣中各家數千鄉勇,基本上可以保證曲阿不亂。曲阿雖然繁榮富庶,但卻并非屯糧之地。一旦有亂事發生,或有小股散兵遊勇貪慕财貨而遊蕩至此,但叛軍大部不可能在這裏分散太多精力。
“可是這裏諸多竹木良材,若全都焚燒幹淨,實在太浪費……”紀友聞言後有些不忍,倒不是其心太吝啬,而是任事以後漸漸的有了憐惜物力的想法。
“當舍需舍,兵者大兇,既然已經操戈而起,人心又豈會良善,不要心存僥幸。”
沈哲子也歎息道,心中不乏惋惜。這一片山林地近琅琊縣,爲了避免過分刺激到僑人,因而沒有優先開發。但事到如今,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他從韓晃那裏得來的消息是,若曆陽真的起事,琅琊縣中或會有亂兵呼應而起。
這個消息太重要了,此前沈哲子主要關注點還在都中和曆陽方面,卻沒想到卧榻之側已經釀生隐患。如今的琅琊郡縣自有一套行政班底,他是影響不到的,既然如此,索性将隐患完全隔絕在外,不讓琅琊縣的動蕩沖擊到曲阿來。
紀友沉吟了半晌,便也點頭應承了下來。如今沈哲子的人脈之廣,就連他這個布衣之交的摯友都隻能窺見一斑,既然沈哲子有此動議,必然是有其必然要如此的道理。
“稍後我要入都一段時間,曲阿這裏的事情,就暫時交給文學你打理。”
彼此已是至交,加之曲阿這裏的産業,沈哲子也饋贈給紀友相當一部分作爲他立家之資。因而他不在這裏的時候,諸多事務也都交給紀友管理,蕭規曹随,不會有什麽問題。
說完正事後,沈哲子又望着紀友笑語道:“過幾日,我家二兄也要來此。他得知文學你家新添弄瓦,早就念着要與文學你結秦晉之好。”
紀友年前成婚,年末便添丁,而沈牧恰好比他早了一步。聽到這話後,紀友臉色便是糾結:“沈二郎素無酒品,他家犬犢可千萬不要沾惹老父惡癖!”
兩家如今這個關系,結親已是應有之意。紀友對此倒也并不抵觸,隻是對沈牧的家教不抱信心。早年兩人同病相憐,常常對坐竟夜而飲,可是多見沈牧酒醉醜态。
講到此事,紀友便忍不住抱怨道:“維周你成婚尚要早于我等,爲何至今也無添丁?若是你門内有喜,我何苦要與沈二郎那酒色之囚議親!”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是啞然失笑,不知如何作答。他成婚早是早,可是至今也未行夫妻之實,現在便言兒女婚事,實在太早。
與紀友分别後,沈哲子回到莊園,家人們早已經整裝待發。一行人上船沿雲陽渠而行,到了午後,便看到了建康城外那長長的籬牆。
此時在長幹裏南籬門外,正有諸多車駕聚集于此,旁邊的竹亭中更是坐滿了人,不時有人遣仆從沿馳道去打探消息。
眼見太陽漸漸偏西,亭中便有人心焦起來,望向座中一人問道:“任君可曾得府中确切傳信,郎君确是今日歸都?”
座中的任球正與身邊人談笑言歡,聽到這問話,便回道:“府中傳信确是如此,周侯若是有事,不妨先行歸城。”
“我縱有什麽事情,哪抵得過爲沈郎接風。隻恐稍後日暮難行罷了。”
那人聽到回答後,讪讪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任球見狀,便也不再多說,轉回身去繼續先前的話題,隻是心内不乏感慨。這幾年來,他眼見着沈家在都中扶搖直上的煊赫聲勢,帶挈着他這個丹陽公主府家令在都中所受待遇也是水漲船高。
早先他在都中雖然也算一個名流,但因出身不高,旁人即便肯有禮待,也不過是将之視爲一個優伶之類的弄人。但是如今都中這些貴人們再面對他時,禮待之外甚至還不乏逢迎,最起碼也要擺出一個平輩論交的姿态。
“來了,來了!沈郎已經在渡口下了船,即将到此……”
一名仆從得到最新消息,足不沾地由馳道向此處飛奔而來,一邊飛奔着一邊大聲叫嚷道。
聽到這消息,衆人神色皆是一振,紛紛自亭中行出,列隊站在了馳道上。有路人行到此處,看到這一個陣勢不免吓了一跳。
“這位千金沈郎在都中享望真是高得驚人啊,不過是小離京畿,歸都後竟有如此多人前來迎接!”
早先剛抵都中的杜赫坐在偏遠處一個亭中,看到馳道上那長長的迎接隊伍,禁不住咂舌感歎道:“若不知者,還以爲是何宗師高士入都呢!”
對面的褚季野聽到這話後禁不住微微一笑,指了指亭外衆人,又指了指杜赫與自己:“不言他人,我等亦在其中啊!”
對于出城迎接一個南人子弟,杜赫南渡未久,心中終究有些不适。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分辯道:“我見過南苑與沈園氣象,實在忍不住要一睹是何人物胸中能釀生如此格局,遠觀即可,倒也不必上前攀談。”
正說話間,外間喧嘩愈甚,杜赫忍不住轉頭望去,隻見遠方道路上已經行來一個長長隊伍。前方旗鼓幢蓋開道,随之則是精壯豪奴列隊而行,灑水壓塵,隊伍中間簇擁着一駕華美異常的四望車。而在這四望車後,則是近百名侍女仆從,幾十輛牛車。整個隊伍徐徐前行,延伸數裏!
看到這一幕,杜赫忍不住微微動容:“這位沈郎,每次出行都是如此威儀陣仗嗎?”
褚季野亦行到杜赫身邊,視線望向沈家那歸都隊伍,聽到杜赫這驚詫之語,便笑着說道:“今次隻是小陣仗罷了,年初皇帝陛下誕辰之日,入城慶賀隊伍才是真正的大陣仗。丹陽長公主乃是皇帝陛下長姊,夫家又是南人望宗,如此儀駕才是理所當然。”
杜赫望着那長長的歸都隊伍,神态略有失神,口中喃喃道:“大丈夫居而雲集,行而景從,才是真正的不負此生啊!季野兄,不知稍後我等可能有幸與沈郎坐而論交?”
“這倒也不是什麽難事,沈郎每次歸都,總要于其家沈園中宴客竟日。屆時但凡有願結交者,皆可入園爲客。”
褚季野對杜赫說道:“到時候我可引道晖入園去拜會,若能于沈園一鳴驚人,道晖大可不必再擔心都中立身不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