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寸利,予之寸利。”
沈哲子微笑着說道,然而紀友聽到這話,眉頭卻大皺起來,這話聽着沒毛病,但正因沒毛病, 才是廢話。
“曲阿大縣,即便析出數鄉,在籍戶數仍有數千之多!人人失之寸利,人人予之寸利?沈維周,你還在戲耍我?”
紀友神色頗多不滿,忿忿道:“不要說我家并無如此豪富,即便是有, 居官一任,竟然如此爲政, 财帛之利谄事小民,千古以後也要爲史家譏笑!”
“你又急躁什麽,我既然安排你去曲阿,自然已有通盤考量。”
沈哲子确是對曲阿觊觎良久,因而對其地情況也了解頗多:“此地南北鄉民所争者,兩山五埭三渠而已。隻要能避開這幾處,旁處仍是大有文章可作。”
朝廷在丹陽僑置琅琊郡縣,也并非完全罔顧南人情緒。許多人煙稠密,平地良田以及丹陽各家聚居之處都騰出來沒有分割出去,而一些山嶺溝渠荒野等地,則盡數被劃分出來用以僑置渡江的琅琊籍北人。
但這樣強行分割旁人鄉土,即便再小心,又怎麽能盡善盡美。尤其時下封山锢澤蔚然成風,那些荒地山嶺早被此地各家視作自家的儲備産業,隻是沒有閑餘的人力物力開墾而已。如今卻沒想到朝廷一紙诏令,竟然就将這些潛在的産業劃歸旁人,情感上怎麽接受得了。
抛開這些士族人家的因素,于鄉民而言, 荒野薪柴、引渠灌溉也都是生活、生産必不可少的便利。如今這些資源都被僑人橫刀切去,自然會有諸多不便。
而那些僑縣鄉民客居異鄉,誠然不乏情感的失落,财産的丢失,當中也确有一部分弱勢群體。但更不乏的卻是仗勢欺人者,非但不守禮鄉中,反而頗爲放肆。其所仗的勢,自然是如今的一等高門琅琊王、葛。
對于這些雞毛零碎的糾紛,沈哲子也沒有太好的辦法解決,除非将一方完全逐出鄉土。否則隻怕百數年後,此類糾紛仍不會少。但沈哲子有辦法補償這些鄉民們不如意的失落感,讓人的情緒平複下來,不再那麽焦躁。
至于方法,也很簡單,那就是酌情削減公主封邑子民應繳爵秩賦稅。時下的爵秩稅率并不怎麽穩定,通常而言,越是偏遠荒僻的封邑,所需要繳的稅率便越高。像是湘州、荊南、江州等地,那裏有頗多蠻族可供剝削壓榨,通過高稅率驅使鄉民将負擔轉嫁在蠻族身上,也算是發動群衆的一種方式。
但像丹陽、三吳這樣的地方,稅率便不會太高,一方面是爲了穩定局勢,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這些地方本就富庶。
沈哲子打算整體削減一半左右的爵秩,雖然封國爵秩由中樞所定,但若受封者自己有要求,中樞通常也不會拒絕。鄉民生活艱難,勉強糊口而已,任何一點負擔的減少,都會給生活帶來巨大改善。
單憑這一點,沈哲子就有把握能平複衆多鄉民們不滿的情緒。雖然如此一來會造成公主封地收入銳減,但仍然可以通過别的方式來彌補。隻要能在曲阿立住腳跟,沈哲子就有把握逐步将之改造成爲一個原料産地,一個屯兵之處。
之所以這麽慷慨,也是因爲沈哲子思忖再三後覺得,即便自己不主動請求,用不了多久,庾亮也肯定會在諸王食邑上動手腳,以打擊近來過于活躍的宗室,到時候不想削減都不行。既然如此,那麽不如搶先一步爲此善舉,還能邀買一些人心。
至于此舉或會招惹宗室們忌恨,沈哲子才不在乎他們的想法。
聽到沈哲子如此大手筆的打算,紀友也是驚了一驚,沒想到沈哲子爲了幫他坐穩曲阿這麽下血本,心中充滿感動:“維周,我、我真是……唉,這麽大的事情,你與公主商量過沒有?”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黑:“我家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何須婦人置喙!你隻需安心去曲阿就任,其他問題都不必擔心。”
紀友幹笑一聲,他時常出入公主府,對于沈哲子這豪邁宣言滿是質疑,不過既然沈哲子敢這麽說,便肯定能勸服公主,至于背後所用手段,卻非他能猜度了。
有了沈哲子這一點許諾,紀友便對出任曲阿之事不再過分惶恐。不過心中仍然有些疑惑:“先前維周你也說,曲阿亂象,主要是利益所涉各家鼓動鄉民鬧事,就算封國爵秩削減,也隻是小民受惠,各家仍是無涉分毫。”
“所以才要你去就任曲阿,你家世居丹陽,鄉望本就隆厚,又有外親家幫襯。整個丹陽,哪一戶人家敢小觑了你?”
沈哲子又笑吟吟說道,這也是他選擇紀友的主要原因。紀家本就丹陽望族,子弟多充宿衛,文武兼備,宗族勢力頗強。而紀友又與丹陽薛氏訂婚,可謂有了雙保險。丹陽這些人家總要給些面子,不敢鬧得太過難堪。
至于僑門方面,沈哲子也有安排:“王長豫幾番邀請我去他家金梁園爲客,早先一直無暇。稍後趕在文學你就任之前,我與你同往他家去通氣一聲。還有,今次你去曲阿,是庾道安耍的手段,他哪能坐視旁觀,肯定要幫你周圓一二。有了這一番幫襯,僑人亦是無憂,若你還不能善治曲阿,我也隻能說對你很失望啊!”
紀友聽到這話,神态便益發振奮起來。沈哲子這麽一布置,如此一來琅琊高門王、葛便都有了通氣的路徑,不會完全不給面子,他實在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原來維周你早已經思慮周全,那我還有什麽可顧慮。若連這樣都還不能居穩曲阿,不要說維周你失望,我自己都會看輕自己!”
紀友已是完全笃定下來,有了如此周密的保駕護航,他在曲阿隻需收取政績聲望,簡直就是世間罕有的美差。
不過出于對沈哲子的了解,他既然這麽大費周章将自己安排在了曲阿,必然也有所圖謀,因而欣喜片刻後,紀友又問道:“那麽我在曲阿,有需要做些什麽?”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歎息一聲:“建康居,大不易,來日我在曲阿将有諸多産業要經營,屆時都要文學你幫我照應一下。”
彼此已經熟不拘禮,紀友聽到這話也不覺得被冒犯,當即便點點頭道:“這都是應有之意,不過維周你确也應該收斂一下。你家雖是豪富吳中,但近來諸多花費實在太驚人,也實在是無此豪奢必要。興家置業,終究要細水淵流才能得以長久啊。”
“錢财總要花出去才會有效用,積糧盈倉,不過是養肥了庭中碩鼠。财散如奔流,客來如雲集。我亦不求人人能如文學這般交心,勿使金樽空置,勿作一人調弦,于我而言,已非虛耗。”
沈哲子心内的想法,就算面對紀友也不好講解的太分明,因而聽到紀友的規勸,隻是笑着應付過去。
“維周你雖年淺,卻總謀深。難怪葛世叔要言你……唉,與你爲友,對我而言幸也不幸,總是難免有形穢神昏之歎。”
紀友感慨一聲,而後又笑語道:“我也将成家在即,屆時也要有諸多開銷維持。維周你可不要厚彼薄此,我還要仰仗你提攜呢。”
“君子愛财,取之有道。隻要持身自正,也不必諱于言利。待到文學大婚之日,自有厚禮相贈,足夠你爲官一世,清澈如水。”
沈哲子對身邊人向來不會虧待,不要說與紀友的私誼,單單他家承受了他老師紀瞻那麽大的恩惠,便值得對紀友照顧有加。
聽到沈哲子這麽說,紀友反而有幾分尴尬:“戲言而已,維周何必介懷。我家自有田畝産業供養内外,又何須……”
沈哲子笑着打斷了紀友的話:“這都是應有之意,文學你才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不過,往曲阿任去雖有諸多布置,你也不要以爲太安閑,能夠閑坐垂拱而治。來日局勢若有闆蕩,你身在曲阿,可是大有可爲啊!”
“維周你的意思是……”紀友聽到這話,心中便是一凜,沉聲問道。
沈哲子歎息道:“中書爲政察察,皎皎不群于衆,變生肘腋未必不能。我也不瞞文學,我家于句容亦有布置,等文學到了曲阿,還需要你策應周圓。這一件事才最重要,文學你可千萬不要懈怠啊!”
紀友心内對于時局雖然同樣不樂觀,但若說像沈哲子這樣笃定會有亂事發生,則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時人大多與他一般想法,雖然認爲時局有隐患,但早先王氏爲亂都被平定,并不覺得這些隐患能釀成什麽大禍。
不過這話是由沈哲子說出口,紀友下意識便信了幾分,繼而神态也凝重起來:“維周你放心,我雖不敢進望大功,但既然有此職便,必然要保兩家安然無虞。”
“如此那就最好不過。”
針對于或會發生的亂事,沈哲子也是先求穩再進而望功。
兩人商談完畢後,一同起身往前庭行去,可是剛剛行過拱門,便又聽到前院裏傳來一個悲憤無比的聲音:“沈維周,安敢陷我!”
沈哲子聽到這聲音,便笑着望向了紀友。紀友心領神會,醞釀片刻情緒,繼而便沖向前庭大吼道:“庾道安,我何時得罪過你,居然如此害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