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與谯王兩家恩怨意外爆發,緻使王家迫于無奈退出帝婿之選,這讓整個建康城氛圍爲之一變。僑人們誠然怅然若失,南人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彈冠相慶,因爲這意味着皇帝長女必将嫁入南人門庭之中。
原本皇帝嫁女雖然也是一樁大事,但影響力絕不至于牽動南北人心。但在南北對沖的時下, 任何一點政治上的動向,都難免要被過分解讀,被視爲某種征兆。南渡以來,南人在朝局中長期的被壓制邊緣化,若說心中沒有怨言,那絕不可能,因而此事更被南人們視爲将要崛起的一個征兆!
公主下嫁南人已成定局,但要嫁入哪一家,但仍在兩可之間。丹陽張氏在南人門戶中享譽已久, 清望卓著,其家族又深植京畿之地,可謂人望所歸。
而吳興沈氏同樣不弱,且不說那江東豪首的家勢,單單以勢位論,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南人最高。父公子侯,較之國朝之初的義興周氏都不遑多讓。尤其在逼退琅琊王氏這一事上,沈家子表現亮眼,加之過往舊名,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南人年輕一代中佼佼者,比起顧陸高門子弟,都毫不遜色。
沈哲子不獨在南人當中備受稱贊,哪怕在僑門中,雖有挑撥生釁之惡評,但總體上的評價卻是贊大于謗。一方面自有庾條等一衆晉陵僑門子弟推波助瀾爲其營造聲勢,另一方面則是沈哲子的個人素質得到了許多僑人的認可。
時下雖是崇玄務虛的世風,但名教人倫觀念仍是深入人心。沈哲子在東海王莊園内直斥竺法深, 那一番言論早随着諸多賓客回歸建康而四下傳揚開,不乏人表示認同。人倫大禮乃天地之間的至道,爲父報仇天經地義,豈能因番教異說而捐棄如此大仇!
大名驟享,沈哲子非但沒有多少欣喜,反而略感羞惱。隻因前幾日當今皇後突然表态,禮待張氏,這讓漸趨明朗的風向變得混沌起來。
沈哲子所氣憤的點倒與局勢無關,純粹是感情上無法接受。如今皇帝和公主都已表示屬意于他,這本來已經是極爲祥和的氛圍。可是皇後這愚不可及之舉,卻讓祥和的氣氛蒙上了一層陰影。
對于皇後傾向于張氏,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時下門第乃是衡量一個人最重要的标準,沈家清望不具,這是先天的缺陷。哪怕沈哲子如今名氣已經頗大,但在沒有出仕任事并且做出極大功績之前,在時人眼中,較之那些高門子弟,他就是要比人家低了一等。
哪怕王氏子弟在東海王莊園中表現拙劣,但哪怕此刻拿王胡之與沈哲子比較,時人隻怕更傾向于王胡之多一些。人家祖輩幾代人的養望,彼此之間的距離,豈是沈家區區這幾年時間能夠彌補的。
大概在皇後心目中,王氏應該才是首選,這婦人生于閨門之内,長于内庭之中,對于時局又能有多深刻的見解體悟,門第自然是能夠左右其決定的重要标準。如今琅琊王氏已經退出,兩個矮子裏面拔高個,丹陽張氏自然成了皇後心目中不二之選。
然而皇後這一舉動蠢就蠢在完全不顧及别人感受,最起碼這一巴掌是直接扇在了皇帝臉上,對于皇帝本就殘留不多的威嚴又是一個極大的傷害。皇帝如今哪怕不理政事,但身份在這裏擺着,其尊嚴被公然觸犯,影響是可大可小的。
最起碼,眼下的庾亮會因爲皇後這一舉動而如坐針氈。因爲他此前已經不掩飾自己對丹陽張氏的看好,這還可以說是個人的傾向問題,并不算直接抵觸皇帝的選擇。可是皇後這一表态,則不啻于暴露出庾氏内外把持的一點迹象,皇後勾結外戚母家以對皇帝施壓。
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能夠激發出來的問題可大可小,往嚴重了說,各地方鎮舉兵勤王,誅殺庾氏外戚都有可能!
因而近來庾亮甚至已經不再居于台城,上表自辭,閉門思過。接下來的事情則是久不履台城的王導入駐太保官署,快刀斬亂麻,将此前數日争論不休、往來拉鋸的王廙之事快速解決,王廙因舊功享哀榮,一應奉贈俱無改變,其子王翊之所襲之爵削降一等爲武陵鄉侯。
至于谯王當衆行兇,因其宗室之貴,允許繳資償罪,繼而由散騎侍郎轉任揚威将軍,遷長沙相,一竿子打出千裏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針對王氏一場政治困局,輕輕松松得以解決。谯王如今四方奔走,隻爲能留在都中繼續與王氏糾纏,然而收效卻是甚微。實在是因爲時下僑門各家對其敬而遠之,而宗室諸王在政局中實在乏甚影響力。
沈哲子氣憤之處就在于,皇後這個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宮中好了,不要出來作妖。就算她屬意丹陽張氏而輕視沈家,有諸多手段方式可以傳遞出自己的意願,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簡直就是亂彈琴。
要知道沈哲子爲了勾出皇帝的意願,可是大費周章,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況下,皇帝的意見表達也是有所保留,不至于激起各方劇烈的反彈。
皇後這一舉動過于突兀,而丹陽張氏的反應也實在沒有腦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揚。若其家懂得審時度勢,庾亮不至于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于大好局面被傾覆。張家人現在大概還在樂滋滋的認爲自家入選可能大增,沒有意識到已經将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實皇後做這一件事,對時局雖然有惡劣影響,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無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論事,這對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對于解決丹陽張氏,沈哲子是準備了不少的手段,離間張家與陸家還是第一步,其後還有諸多手段準備,但皇後這一鬧,卻讓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煩。
這些蠢貨們,他們隻能見到冢中枯骨,并不清楚方鎮在時下到底意味着什麽。沈家這個方鎮之位雖然有點水,但在實力上卻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方鎮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諸多往來應酬,專門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名爲陶弘。在名流高第雲集的建康城,這位陶弘門第并不足觀,也素來沒有什麽名氣,但卻絕對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時間予以接待。因爲這個陶弘,他的父親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載陶侃十七子,對于非嫔妃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這個數字已經極爲驚人。可見陶侃老先生身體硬朗,建功立業之餘,生活也是過得很充實愉快。
陶侃子嗣雖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卻不多,一方面是因爲門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這些子嗣本身素質便參差不齊。
陶弘的父親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諸子之中算是比較出色的,官居廬江太守,其嶽父汝南周訪亦爲一時名臣,并非寒門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歲,與沈牧年紀相仿,時下正在建康城爲太學生。雖然其家勢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陝,乃是方鎮之首,但因寒門之家,往來并無清望名流,所以這陶弘在建康城中并不算多受歡迎。
沈哲子倒不以門第高低而看人,但也并沒有時間與陶弘往來交際,之所以對方會登門而來,乃是因爲沈牧近來在都中結交各家子弟,與陶弘已經私誼頗佳。
或因在都中這個名利場浸淫良久,世态炎涼多有體會,陶弘并不因家勢而自矜自傲,爲人态度謙和有禮,對于沈哲子能夠親自招待他,也是頗爲受用。
沈家與陶家本來并無往來,結緣之始還在兩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時。因爲沈哲子的勸告,沈充放棄了起兵,繼而往各方獻禮,陶侃便在此列。其時陶侃尚任交州,并無眼下這種煊赫權勢地位,也算是一種燒冷竈。因而如今彼此之間雖無深交,也有往來,關系尚可。
陶弘因爲乃是太學生,要打開話題自然要從沈哲子那首遊子吟開始,畢竟如今皇帝親書此詩碑刻立于太學之中。所以陶弘張口便是贊許道:“哲子郎君雖然年幼于我,但文賦詩才已經享譽都中,每每于太學中觀之,有感之餘,亦是自慚形穢。今日有幸得見吳中玉郎,風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語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誇耀之事。我對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勳彪炳,匡扶社稷,這才是大丈夫應該有的志向!尊府與我家亦算比鄰,陶世兄既然長居都中,彼此更應往來相好,更結桑梓之誼。”
沈家于吳興贈送陶家莊園别業,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聽到這話後亦是一笑,他于都中數年,所交好的友人卻不多,如沈哲子這種年幼即享令譽的更是不多。沈家雖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門,但武宗豪富,近來清望亦有增長,這是他家所不具備的。能夠時常與沈哲子往來,對陶弘而言也是頗有益處的。
沈牧于席上作陪,插科打诨,一時間氣氛倒是融洽。
隻是宴飲未過多久,又有門生送來一份請柬,邀請者乃是吳郡顧衆。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将那請柬丢到一旁,對門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貴客,可轉告顧家人我無暇前去赴宴。”
陶弘聽到這話,卻是有些不能淡然,連忙說道:“長者有請,豈敢相辭。郎君不可因我耽擱顧公之請,我與二郎亦是相契,時時可來拜會。”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顧衆之請,往年他來建康,苦求拜見這老家夥而不得見,如今卻是沒必要去相見。不過聽到陶弘這話後,他心中卻是一動,繼而笑語道:“顧公之請,卻之不恭。但陶世兄與我家世好,我又實在不能請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與我同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