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那蘇娘子神色略帶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說了效果也不會很大。時下的文化人,太矯情,過于強調自我主觀的感受。等到儒學昌盛起來,則又變得略顯膨脹,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出将入相無所不能。
看來要發展一套實驗科學,還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經讓人專門清點各莊園蔭戶中十到十五歲的少年,預計初期先選三百人,然後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選擇這個年齡段,相對而言可塑性比較高,接受力也較成年人更強一點。至于年紀更小的暫時不取,八歲小孩能做啥事!
晉元帝司馬睿有百六掾,搭起這個偏安江東的朝廷班子。自己這個少年營悉心培養起來,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勵那位蘇娘子幾句,沈哲子才又轉去别處。他看得出這位蘇娘子老大不情願,但眼下實在人手匮乏,也隻能先将就着用。
對方心裏不滿,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勞動不分貴賤那是唬人的話,畢竟不是專業對口培養出來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認爲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義,後世物質已經那麽豐富,仍有許多人感覺不到快樂,多是謀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這一點個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爲鄙視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願就是混吃等死,沒能投個好胎還要不滿,那隻能說一句,窮就是因爲懶。
山谷内部,還在進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無保護環境的覺悟,甚至幻想能在這東晉時空造出一片籠罩蒼穹的霧霾,那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豐功偉績,吊打全球。不過時下也隻能想想,馬鋼徐煤眼下都是他難染指的地方。
這些竹木也是極爲重要的資源,有貨币極爲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來在市場兌換物資。封山锢澤的時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難求。
整個武康山幾百裏範圍,其中絕大多數都被劃入私人莊園範圍,沈家就是其中最爲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幾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雖然沒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饋鄉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來打造曲轅犁,免費向鄉民分發。
臨時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們正在處理木材,打制農具。旁邊已經堆了不少已經打造好的曲轅犁,一個身穿綢襖、年近而立的年輕人正蹲在那裏擺弄一副犁架,臉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剛返回家中不久。
眼見沈哲子走來,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皺眉不解道:“哲子你讓人造的這種犁具,似是過于機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說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問一問打造這些犁具的匠人,他們長于耕種,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聽到這話,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輩中乃是家中幼子,出來任事晚,難免養成一些驕奢性情,類同于庾家老三庾條,頗有目無餘子的做派,雖然心中不解,卻不會請教那些在他看來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過來才發問。
沈哲子也不強求人人都能禮賢下士,不礙事就好。見沈宏這副模樣,便笑着挽起袖子,說道:“叔父若有不解,咱們不妨一試便知機巧所在。”
沈宏連問都不問匠人,又怎麽會親自下地幹活,他擡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邊兩名匠人,吩咐道:“你們二人來試作一次。”
趁着匠人鑲嵌犁铧的間隙,沈宏一臉正色訓斥沈哲子:“我歸家時,大兄叮囑我回家要盯緊你的課業。哲子,你雖然聰穎,但也不能懈怠課業。你既然是紀國老弟子,旁人對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課業不修,難免讓人失望,惹起物議。”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感頭大,他已經很給族學先生面子,勉強進學兩天。但那位擔任族學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絲,諸多關注,讓他睡覺都不踏實,索性不再去。
“我聽雲貉言道,這幾日你都不曾去族學,這怎麽可以?家中這些卑流庶務,自有任事者操勞,你強要插手,反倒讓他們難司其職……”
沈宏還在絮叨着,不過很快就收住了聲音,因爲那兩名匠人已經開始用曲轅犁犁地。許多精巧的改造,隻有在實踐中才能顯現出匠心獨運。
相對于笨重的直轅犁,曲轅犁構造雖然略顯複雜,但總體上卻是輕便。一人掌犁輕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凍土中,往前推動。安置在下側的犁評不隻能将土塊壓碎,還将之翻起推到一邊,更減少了往前推進的阻力。
沈宏雖然不屑做農活兒,但也總見過,由這兩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這個新犁操作輕松,并不太費力。看得出神,他已經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換下來,越發感覺到這犁具的構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來耕土,隻有親身體會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獨運的機械之美。
犁過幾趟後,沈宏有些氣喘,終究做不慣這些農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罷。他擦擦額上冒出的細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繼而又皺眉道:“如此農耕利器,是我家田業興旺根本,正該秘而不宣。我聽匠人說,哲子你還想打造一批贈予鄉人?”
古人的産權意識和技術保密,沈哲子是深有體會,并不意外沈宏對此不滿。他笑着解釋道:“往年我家幾番波蕩,頗累鄉人,贈送一些農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讓我家鄉望更劣。這件事,我父也是知曉,且已經應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擺擺長輩威風,但大兄沈充的意願他卻不敢違逆,聞言後也隻是默然不語,顯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過多向沈牧解釋,贈送鄉民農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量,爲自家的農業合作社進行預熱。
雖然沈哲子這個農業合作社是基于自家莊園經濟改造而來,但與莊園閉合的經濟模式不同,是一個開放的構架。任何鄉民隻要有意願,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來,抱團互惠要比強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種形式的圈地自壯。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權位和财力,而是要通過鄉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願的吸引過來。
所以在準備分發曲轅犁的同時,沈哲子也在苦心編纂一些鄉謠民諺,以曲轅犁爲載體,向四野傳播,用民衆喜聞樂見的方式以豐富勞苦大衆的精神生活。
民諺雖然粗俗平實,但在古代就是一個操縱輿論的大殺器。多少造反者挑動民衆情緒,發動底層力量,童謠民諺功不可沒。鄉民淳樸,一旦這些民諺在其腦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認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難以改變。
“江東犁,沈郎造。耕百畝,力無耗。養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閑卧娘子笑……”
編造這些民謠俚曲,對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們難得多。需要用淺顯樸實的語調,一瞬間把人拉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傳唱,經久不衰。
他的最大願望,是形成類似秦腔老調、陝北信天遊那種生機勃勃的藝術形式,養成幾個經典曲式,以後再添新詞,就能更加快捷的傳唱開來。
這些看不見的軟實力,短時間内未必能給沈家帶來直觀收益。但一旦發揮出作用,回報之大将會超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時間内或許會成效卓著,但隻要是人爲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來,也是夠要人命的。時下這個東晉朝廷,吊着一口氣苟延殘喘,實在經不起太過劇烈的折騰。而且沈哲子也無必勝信心,認爲憑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轉整個時代的風貌。
所以他從不把自己定位爲領先這個時代的先知,與整個世界對立起來。任何人對他而言,隻要彼此沒有大義的沖突,都是潛在的盟友,值得拉攏的對象。
雅得可與高門名士坐而論道,俗得可與寒庶小民把臂言歡,狠得生啖胡虜血肉。這是一個支離破碎的時代,更需要潤物無聲的方式修補彌合。他還年輕,哪怕這種方式不能盡如人意,也還有修改從頭再來的機會。
神州沃土漢家地,豈容胡虜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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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