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已經是吳興腹地,能夠避開各方耳目調集幾百人馬,長驅直入針對自己進行襲殺,沈哲子心内早已鎖定目标,眼下發問,不過是确認一下。
“多半是烏程嚴家。”
劉猛扯過一具屍體,将其攥起的拳頭掰開,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種長久漚泡的慘白色:“這手便是長久泡于苦鹵的模樣。”
果然是嚴家!
沈哲子眸子轉爲幽冷,他還是小觑了這些土豪之家對于暴利之物的貪婪。哪怕還不知醴泉真漿内情,嚴家居然就敢出動幾百人馬來襲殺擄掠自己。所謂懷璧其罪,幸虧沈家也是不弱,否則自己還真要因這蒸餾法而招緻殺身之禍。
“居然是嚴家那群狗賊!青雀,不如再殺回烏程去,将嚴平那老匹夫寸剮報仇!”
沈牧聽到後,語調忿忿道。在自家勢力範圍内被人襲殺,他心中自是羞憤無以複加。
沈哲子早知嚴家與沈家數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針對嚴家的腹案計劃。因此對于嚴家的襲殺,雖有憤怒,還不至于沖垮理智。他的行爲邏輯是,如果确實已經和誰無法和平共處、相互容忍,要麽不做,一旦有反擊就要讓對方無招架之力,死無葬身之地!
身邊這百餘護衛,且還不乏傷者,就算再返回烏程去,未必能重創嚴家。況且對方今次襲殺明顯是倉促決定,應該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馬雖然不少,但勁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況又會不同。
但就這麽灰溜溜返回武康,這也不是沈哲子的風格。沉吟少許,沈哲子說道:“将對方屍體右手盡數砍下來!”
龍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幾十隻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進一個木箱中,讓人看到心内就感發寒。
這時候,南方又有一隊人馬沖來,遠遠便以火把打出信号,這是早先派出的龍溪卒帶來援兵。等到自己這方作出回應,對方才靠近過來,一名騎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無恙?”
劉猛在沈哲子身邊介紹對方身份,乃是早年間沈家部曲将放籍自立門戶,名爲馬承,也是他們預計要投宿的主家。
馬承率衆急匆匆沖上高坡,仍以仆下之禮拜見沈哲子,繼而告罪道:“竟讓小郎君于我家門戶之外遭襲,天幸小郎君無恙,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主公謝罪!”
接着,他又轉望向劉猛,詢問道:“可知何人所爲?來犯者是否盡殲?”
劉猛低聲向馬承講解一下情況,聽完後,馬承已是破口大罵:“前年就該殺絕嚴氏滿門賊人!”
前年沈家起兵從王敦,順帶手将嚴家殺了一通,最後卻是陸氏出面作保,加之嚴家逃竄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罷手。這一節沈哲子已經知道,武宗土豪殺來殺去,本無正義可言。嚴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面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經不打算再放過這一家人。
眼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馬承還道少年驚魂未定,連忙說道:“小郎君勿驚,今夜去我莊上暫歇。明日我将招集部屬,必爲小郎君報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聲,而後道:“倒不必急于一時,幢主先将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連同一個空箱送去烏程嚴平府上,同時傳信我家諸人,要他們小心提防。老匹夫之頭顱,且暫留其頸上,早晚将之摘下!”
快意恩仇雖然爽快,但許多後果都要考慮到。眼下沈家糧患未解,那嚴平應是探聽過逗留在烏程其他家口風,笃定沈家并無新糧入庫可支持大動幹戈消耗,因而才急于對自己下手。
眼下朱貢尚未解決,實在不宜大肆聲張。沈哲子不免有些慶幸先一步将朱貢逼走,避免其與嚴家串聯。他以醴泉真漿逼迫朱貢,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貪婪惡意,這是事先沒有預想到的事情。計劃再好,施行中總會有所變數,今次也是一個教訓。
權衡利弊後,沈哲子還是決定先把這事壓下來。他派去監視朱貢動向的人回報,朱貢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盡快返回武康,将朱貢控制起來封鎖其消息來源。隻要朱貢所囤之糧入自家庫房,才可全無顧忌針對嚴家展開布置。
一俟有了這個決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擱時間,将沈牧并一幹龍溪卒傷員交給馬承照顧,自己則與劉猛他們一起,換乘馬車連夜上路。
一路奔馳,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龍溪莊園。沈哲子已經疲倦的支撐不住,對聞訊趕來的錢鳳說道:“控制朱貢,不要讓其與外界訊息傳遞!”
錢鳳尚不知具體形勢,但還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貢午間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鎖。就連其家兩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請來武康,時下于老宅内伴于四娘子身邊。”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徹底放心下來。他去烏程前與錢鳳有溝通,但細節處卻未交待太多。錢鳳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親人,不愧是精于陰謀之道。有這個家夥爲自己拾遺補漏,突如其來的變數影響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錢鳳才問起劉猛爲何歸來如此倉促。等到劉猛講完烏程之行種種,以及歸途中遭遇的襲殺,錢鳳沉吟良久,才歎息一聲道:“小郎君雖然尚年幼,但雄辯于明堂,籌劃于暗室,俱得斬獲建功,實在已有匡世之才!”
劉猛最詳知沈哲子諸多行迹,聞言後也是深有感觸,認真點頭。
錢鳳還有一點不解,那就是爲何沈哲子要拒絕與各家深談醴泉真漿之事,而急于趕回武康。憑醴泉真漿之神異,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烏程縱橫捭阖,将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勢更開朗一些,嚴家絕不敢沿途襲殺。
彼此思考重點不同,錢鳳便很難理解沈哲子這一不該有的疏忽。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應嚴家,便絕無善罷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于此留心,準備着手梳理關于嚴家的訊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謀劃。
轉眼沈哲子已經回到龍溪莊幾天,這期間他将負責蒸餾酒的匠人們更擇一地安置,嚴令不得向外洩露種種。如此舉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鎖先進技術,以确保行業優勢的行爲。匠人們倒也并無異議,不過對于沈哲子削減原料供應,卻讓左丹老者大爲不滿。
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藝,垂垂老矣之際又進入一個新天地,不吝于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頗有欲壑難平之勢。強争過幾次,沈哲子索性恢複原料供應,由其鑽研技藝。
同時他也派給左丹一位記錄員,随時記錄各種實驗步驟及效果,将這些寶貴經驗梳理保存下來。雖然并不打算再加大投入獲取大産出從而牟利,但也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徹底放棄這一利器。
時下服散成風,這蒸餾酒握在手中,便不吝于最保值的硬通貨,變現或者易物都簡單,可儲備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實相對于那些風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興趣還是如何降低成本,來大批量生産各種應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隻能暫時壓下這件事,等自己抽出時間來組建一個技術小組,專門研究。
沈哲子回來沒多久,嚴家便有所回應。那一個空箱子又被送回來,隻是裏面裝滿金餅,足足有幾十斤,堪稱一筆巨款。金錠之下,尚壓着兩份地契,位于嘉興海鹽的兩塊鹽田。
如此反應倒也直白,可見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沒有士族之間往來扯皮推诿那一套。敢于铤而走險,但如果勞而無功,那就低頭認罰,彼此都有鄉土實資、利益聯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趕盡殺絕。
這就是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相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憑添許多顧慮。但這副豪強做派,終究擺不上台面,嚴家隻能困頓一地稱雄,不是沒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并無遠見格局。如此看來,老爹毀家纾難熱衷于造反,而非汲汲于鄉裏稱雄作霸,也算豪強中一個異類。
看到這一筆巨額賠償,沈哲子心内一哂,同時不免有些懊惱。馬承那家夥做事不夠大氣,送去的箱子隻是一個方形木盒,隻夠放下一個頭顱。早知如此,應該叮囑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嚴家是否還會如此豪邁。
對于嚴家這種拿錢砸人的土豪作風,沈哲子也樂得承受,自家這大半年往外糟蹋,臨近年關總算見到一次回頭錢。由此也可看出鹽業确爲暴利,嚴家名爲賠罪,實則也不乏彰顯财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棄與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隻留下那兩份鹽田地契,至于金錢,則盡數分發給戰死及負傷的龍溪卒,加倍撫恤。畢竟是因爲他的疏忽,才導緻遇襲。
錢鳳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将掌握的嚴家情況整理成文,交給沈哲子。
嚴家世代煮鹽爲業,鹽田遍布嘉興沿海。除了掌握的鹽民底層力量之外,高層最主要的合作對象便是吳郡陸家。兩家世代友好,有傳言說嚴家祖上乃是舊吳大都督陸遜麾下部曲将,後來因戰功得以放籍成家立業。
嚴家對此雖然竭力否認,但看與陸家雖然交好卻無姻親,傳言應非空穴來風。有此物議風傳,雖然嚴家已是吳中豪富,但卻向來受人看輕。這一點沈哲子由弁山山莊的鄉議集會就能看出來,嚴平雖然以郡長史占據一席,但卻沒有多少話語權,自家子弟多黜落難得入品,可見時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來,想要動嚴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陸家便繞不過去。要鏟除嚴家這個根深蒂固的鹽枭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雖然有些計劃,也要時間準備。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處理,那就是遲遲沒有動靜的朱貢終于登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