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調整一下坐姿,并未着急開口,而是在腦海中梳理一下思路。剛剛沈哲子侃侃而談,言語倒是風趣,尤其建康人物風貌,描繪翔實生動,更是令徐匡心向往之。
若非心裏有事,徐匡倒真樂意與沈哲子繼續傾談下去。這小郎君談吐得宜,凡事娓娓道來,角度新穎有趣,讓徐匡都頗有大開眼界之感,難怪能得到紀瞻賞識。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來的使命,徐匡心中興緻便大爲削減,斟酌再三才擠出一個略顯尴尬笑容,對沈哲子說道:“今日拜訪,确是有些冗雜事務要請教,若是擾了小郎君清趣心境,還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須如此多禮,若有所教,即管道來,我自恭聽。”沈哲子臉上笑吟吟說着,心思卻已經轉動起來。
徐匡又是連聲抱歉,然後才說道:“本來此事不該勞煩小郎君,隻是我困頓庭内實在無計可施,隻能冒昧前來求告。這件事,說起來也與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将軍有些關聯。”
聽到這話,沈哲子便聯想許多。老爹與徐茂私交不錯,幫其在吳興安置族人,規劃産業,所選定的區域在湘溪之南,鄰近下渚。那裏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開發出來作爲家業基礎。
這本就是爲了避免與吳興本地家族發生沖突,做出的權宜之計。沈哲子對此也有了解,未聞烏程徐氏在那裏有什麽利益牽扯,怎麽這徐匡提起此事?
心中雖有疑惑,沈哲子還是示意徐匡繼續說。
“徐茂将軍雖是僑人,但既與士居兄交好,與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吳興安家立業,我家也是歡迎,願結桑梓之好,本不該過于計較。”
徐匡神色憂苦道,狀似極苦惱,幾分真假卻不得而知:“隻是今歲不同往年,單靠田畝之出難以維持家業。因此我家多有戶丁在渚溪漁獵樵作,以補家用,便和徐茂将軍部曲多有龃龉争執……”
沈哲子聽到這裏,已經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這是來訴苦求援來了。
所謂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濕地沼澤,溝壑山林也不在少數,自然物産很是豐饒。本來徐家田畝歉收,山澤覓食也屬正常。但是烏程大縣,北臨太湖,東望嘉興,物産豐饒之地何其多,何必舍近求遠?那些漁獵收獲夠來回消耗的嗎?咋不說去黑龍江抓大馬哈魚?
雖然這借口略顯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來了,那就要給出一個解決方案。畢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連累,而且沈家身爲武康土豪,也有義務出面調停地方家族的争端,況且徐茂之家還是沈家引來吳興的。
不過,沈哲子思考問題習慣大而廣之的去考慮,難免就落于陰謀論的角度。徐匡以這樣一個不着調的借口來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糧無疑,徐茂部曲隻是一個借口而已。
以常理論,徐家受沈家牽連,給予錢糧支援是應有之意。但問題是兩家又非一兩天的交情,該有的默契早就應該培養出來,而且對徐家的補償支援,無論老爹還是錢鳳都已經有了預案,且與徐家早有溝通。
有了這樣一個前提,徐匡急吼吼的來求糧,用的還是一個比較荒唐的借口,這就顯得有些唐突,其動機和意圖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處,适當時候可以賣萌裝糊塗。雖然沈哲子已經想了很多,不過還是故作懵懂狀說道:“竟有此事?我們吳人在自家桑梓漁獵經營乃是天理,這些北伧憑何阻撓?世叔請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鄉勇,與你一同前往下渚給這些伧子一個教訓!”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剛猛,眼見這小郎君已經憤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疊起身勸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說你我兩家世好,本就該互相扶掖。單單這些外來者如此猖獗,就是我們吳人不可忍受之恥辱!總要讓他們明白,今日之吳中,究竟是誰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齒狀,忿忿說道。
徐匡臉頰上肥肉抽搐,沒想到這小郎君年紀不大,鄉土觀念倒是極強。隻是若任由其鬧下去,對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殺到下渚,兩下對質,自己這無理取鬧之舉便無所遁形。
因此,他連忙上前拉住沈哲子,疾聲道:“小郎君不知徐茂爲何來吳興置業?”
“世叔莫非有什麽顧慮?我父雖然與徐茂略有私誼,終究還是桑梓故交情厚,豈有偏幫外人的道理。”
徐匡歎息一聲,才又說道:“這正是我爲難所在啊!本來我家世居吳興,豈會在意區區一個外來徐茂。士居兄情屬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願讓他爲難。小郎君可知日前你從京口押運回的那一批糧,乃是我們幾家過冬救命之糧,正是徐茂所籌措來的。”
聽到這裏,沈哲子才作如夢方醒狀,順着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隐有不甘,不過片刻後便又振奮起來:“世叔請放心,此事我記在心裏。等到明年入春,我定會助你出一口惡氣!”
徐匡聽到沈哲子這狀似無意之言,狹小眸子頓時一閃,旋即又歎息道:“若能相安無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橫行之門,隻是時蹇當下,才滋生許多苦惱。”
“世叔請放心。”
沈哲子已經記不得自己第幾次說這話了,到現在他大概已經猜到徐匡來拜訪的緣由和目的,笑着寬慰對方道:“家父也說過,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維持是要艱難一些。眼下不便與伧子反目,隻能暫且委屈世叔先約束一下族人。稍後我會讓人先奉送一批米糧往烏程,等到隆冬艱難時,另有增補。”
徐匡聽到這話,臉色轉爲喜悅,隻是喜色之外卻又隐有别的難明意味,但嘴上還是連聲道謝:“如此真是要多謝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謝,這都是應有之意。家父早有籌劃安排,隻是困于任上沒能及早實施。我又太年幼,難理家事,如此才擱置下來。世叔也不必往來奔波,可歸府靜待,等到我兩位叔父轉回家中,即刻就往烏程發糧。”
沈哲子也笑眯眯道,他見徐匡神情一滞,心内便是一哂。且不說徐家還沒到糧絕那一刻,即便真到了那個地步,單憑這個家夥别有懷抱的來拜訪,沈哲子也不可能任其直接将糧取走。
徐匡還要将話題往糧食上面引,沈哲子已經不願再與他深談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并不在糧食問題上松口,視線頗有躲閃之意,隻是頻頻耳語仆人再奉新茶。
又寒暄良久,徐匡始終沒能得到沈哲子實質性的許諾應允,眼見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辭,拒絕了沈哲子的挽留。
沈哲子将徐匡送至莊園門口,剛待要再應酬幾句,突然有仆人行色匆匆趕來伏其耳邊低語幾句,沈哲子臉色登時一變,下意識往山谷方向看一眼,旋即便忙不疊收回視線,對徐匡拱手道:“天色已晚,不便強留,來日再過府拜見。”
說完後,也不等徐匡回應,沈哲子便急匆匆返回莊園。
徐匡将這一幕收入眼中,神色間有些疑窦,視線轉向沈哲子剛才目示方向,俄而聽到莊園圍牆内響起一陣雜亂壓抑的人語腳步聲。這讓他有些不解,徐徐坐進車廂,低聲吩咐車夫道:“繞道那個方向離開。”
一直等到徐匡離開莊園大門很遠,沈哲子才又從門後現身,吩咐身後幾名龍溪卒道:“跟上他,看他與何人接觸,不要洩露行蹤。”
離開沈家龍溪莊園,徐匡乘坐牛車在田野兜一個圈,然後在僻靜處換成另一駕車,讓随從繼續上路,自己則輕車簡從,趕在日落時分,到達了武康縣城。
城南一處幽靜莊園中,徐匡步履匆匆穿過庭院,走入正房内。
房間内酒氣氤氲,絲竹袅袅,一個寬袍中年人橫卧榻上,頭枕在一名羅衫半解的女伎雪白大腿上,赫然是沈家女婿朱貢。
“明府所料不差,沈充确是故弄玄虛,沈家已無糧矣!”
一路行走得急,步入房間中後,徐匡已經有些氣喘,端起案上溫熱茶湯一飲而盡,然後才坐下來,隻是視線不免飄向朱貢身側那活色生香、半袒胸脯的美人,呼吸便更顯雜亂。
朱貢坐直身軀,笑着拍拍美人豐臀,示意其坐到徐匡身邊。軟香在側,那徐匡神情益發迷亂,長籲一口氣,才又笑道:“沈充之子确有幾分應變之才,隻可惜太年幼,不知言多必失之理。這小郎君滔滔不絕,言談倒是雅趣,隻是幾番态度折轉生硬,才顯出适得其反的心虛。”
“徐君不必急躁,可慢慢道來。”
朱貢笑吟吟說道,一副智珠在握模樣,側耳傾聽徐匡關于細節的描述,不時微微颔首,認可徐匡的看法。待完全聽完之後,朱貢才冷笑道:“那孺子在我家中時,我就看出他色厲智短,可笑時人皆空泛之談,說什麽吳中瓊苞,一個詐名小輩罷了。”
徐匡回想沈哲子的談吐應答,倒覺得朱貢這評價有些苛刻,那少年尚算聰穎,隻是欠缺了成年人處事的練達圓潤。但這想法在腦海中一閃即逝,并不敢因此而沖撞朱貢,隻是躬身道:“沈家确是沒能買到糧,否則那哲子小郎君絕不會對北伧徐茂那麽厭惡。若非我來點醒,險些已經忘了他家還要借徐茂來虛張聲勢。”
朱貢又是灑然一笑,繼而說道:“徐君既肯爲我效力,你府上今冬絕不會有饑馑之患!”
徐匡聽到這話,便大大松了一口氣,沈家已經成了一個紙紮老虎,他最擔心自己遭受牽連,有了朱貢的許諾,最起碼自己可無憂了。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朱貢要如何宰割沈家,畢竟沈家龐然大物,眼下聲勢也算煊赫。他首尾兩顧求個安穩則可,可千萬别引火燒身。
朱貢看出徐匡的擔憂,爲安其心,便笑道:“時下寒冬将近,就算别處尚可籌糧,也難運輸。而在吳中,我已布好羅網,各家皆不會售糧給沈家。就算有些小戶态度搖擺,我亦先一步将糧收攏購回,以此爲刀,等到寒冬到來,沈家困頓無以爲繼,便也由得各家脔割了。沈充據守會稽又如何,變不出糧來,也隻能引頸待宰。”
徐匡聽到這裏,不禁感慨一聲,隻覺得沈家大意了,看不上那些小戶散糧,被朱貢鑽了空子。否則,縱使多費些财貨,将那些散糧收購回來,也能維持一二,不至于完全途窮。
不過,他又想起臨離開龍溪莊園時發現沈家在武康山谷的布置,便補充道來,提醒朱貢要小心沈家另有布置。
朱貢卻不以爲意,冷笑道:“難道他還能聚兵攻打各家掠糧,自絕鄉土?若不敢爲此,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
超大量,不加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