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餾酒的技術并不高深,首先便是器皿的打造。
沈哲子讓人在莊園内開辟出一個幽靜院落,将匠人們安置在那裏,然後才開始勾畫蒸餾器。承熱的大鍋,裝酒的容器,收集蒸汽的外罩,兩根導管,一根水循環用于冷凝蒸汽,一根用于導出凝結的酒液。
沈哲子畫工雖然拙劣,但這次直接捏着炭塊畫在紙面上,線條勾勒倒也傳神。洗去手上黑炭,他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給老丈左丹去看。
左丹老者手捧紙卷凝神觀望,正當沈哲子感覺這老丈也應如皇帝不識曲轅犁一般不認識蒸餾器,需要自己詳解時,然而左丹說出的話卻讓沈哲子大感吃驚:“郎君所繪此物,是否蒸甕?”
“老丈見過此物?”沈哲子急聲問道。
見郎君臉色大變,左丹心驚,未免應答出錯,又捧着草圖觀察良久,才略顯遲疑徐徐道:“雖然樣式有些不同,但應是蒸甕不錯。”
說着,他指着草圖上一些部位講解功用,确實與實際并無差别。
沈哲子本想靠蒸餾酒大殺四方,沒想到出師不利,自家這個常年居于莊園内的老匠人居然都認識蒸餾器,這讓他心裏蒙上一層陰霾,但還不甘心,便又問道:“老丈可知此物何用?莊内可有這器具?”
左丹思忖片刻,才徐徐點頭:“莊内确有此類器具,庖人蒸煮花漿萃取香露,可入食調羹。老主公在時,也用來熬取松柏膏油,養生辟病。”
沈哲子聽到這裏,又追問道:“那麽這蒸甕可不可熬煮酒漿?”
左丹聽到這話卻不淡定,眉梢一揚似乎頗爲憤慨,待念及沈哲子身份,才按捺住情緒,語調卻有些生硬:“這怎麽行!酒是谷精物華,選料、生釀、調漿,搖篩、盛裝至于儲藏,一絲流氣的疏漏,滋味都不相同!料選一熱,就成澀酸濁湯,流于劣品,怎麽能猛火蒸煮!”
沈哲子并無意在專業上與老丈辯駁,隻是看到左丹瞧自己頗帶不可理喻之色,仿佛自己這提議是不可寬宥的暴殄天物之舉。
沈哲子并不介意老丈态度,反而因此放心下來,時人對于釀酒技藝已經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理論,甚至賦予一種神聖的儀式感。繼而對蒸餾萃取這畫蛇添足的一項工序既無認同,又根本沒這個概念。
不過他也擔心是老丈見識不多,孤陋寡聞,又遍問做挑選出來的這些匠人。這些人态度雖然各有不同,但答案卻是一緻,覺得并無蒸煮酒漿的必要。
如此,沈哲子才完全釋懷。技術的産生、發展、推廣這些過程,本就是一件很吊詭的事情。哪怕在後世咨詢那麽發達的時代,也不能說所有技術潛力都被完全挖掘利用,不同領域、不同概念的碰撞,總能衍生出令人歎爲觀止的成果。
既然時下并無蒸餾酒的概念,沈哲子便也沒有顧忌。讓人找來莊園中的蒸甕,既有銅鑄、鐵鍛,也有陶制。材質樣式雖有不同,但構造大同小異,确有蒸餾效果。隻是在集氣、冷凝方面稍有欠缺,稍加改動,便可以直接應用起來。
既然工具是現成的,沈哲子按照自己想法,讓人稍加改動,使之更符合自己構想中的模樣。然後便将莊園中儲藏的秫米酒盡數搬運過來,拍開泥封,在那些匠人們難以理解的眼神中,依次倒入那些已經改造好的蒸甕中,生火猛蒸起來。
雖然并不認可沈哲子做法,但既然郎君吩咐,這些匠人也隻能各自守住一個爐竈,小心侍弄。至于那老者左丹,卻是扼腕歎息,并不怎麽顧忌沈哲子的感受。
身爲一幹釀酒匠人中最年長者,左丹在莊園内地位并不算低,尤其技藝精湛,龍溪莊園所出産的重釀酎酒,便以此老釀造最佳。有非凡技藝本領的人,在哪裏都是受到看重的。
因此這左丹在莊園内地位也頗超然,并非完全卑于人下的奴仆,無論娶妻生子,還是衣食起居,主家都會另眼相待。作爲吳興釀酒業堪稱國手的宗師級人物,眼看到沈哲子在自己專業領域内亂搞,心中不滿可想而知。
蒸甕雖然經過改造,但也沒有達到密不透風的程度,雖然上方有多重帛布打濕覆蓋,但當内中酒液沸騰起來時,還是有極爲濃郁的酒氣散逸出來,滿室飄香。
沈哲子嗅一口酒香,心内感覺不錯。然而左丹老者卻頓足歎息:“氣散至此,哪能得佳釀!”
當蒸汽冷凝化作液體流淌出來,左丹湊上去,先看後聞然後輕抿一口,更是痛心疾首:“味沖漿薄,綿醇俱失啊!”
沈哲子不理這個頑固老頭,眼見有了成果,便更讓人加大火力。他舀起一點蒸餾過的酒液,隻見清澈如水,酒氣大有辛烈之感,略一品嘗,雖然還殘留一絲原本氣息,但總的風味已經全不相同。
老實說,這蒸餾過的酒液确實不如原本的酒漿味道好,隻有辛辣一味直沖味蕾,既沒有富于變化的口感,也沒有可堪咂摸的回韻,更近似直接摻了水的酒精。
難怪這左丹老頭痛惜不屑,按照世人的标準,這清冽辛辣酒液,确實不如重酎佳釀的黃酒色澤鮮活,味厚如織,既可品味,又堪鑒賞。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釀造什麽舉世無雙的美酒,口感色澤之類隻是軟實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隻要這酒度數夠高,發散給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沒有什麽好味道,但蔚然成風後,同樣風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對釀酒工藝沒有什麽研究,但也知道蒸餾工藝講究掐頭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澆冷水冷凝出來的酒液爲酒頭,酒精含量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爲酒尾,雜質過多,略顯寡淡無味。隻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質最好,适于飲用,這就是二鍋頭的工藝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實際上應用起來又不同,因爲後世燒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現在所用的乃是已經釀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間是有很大差别的。
一鍋酒頭過于辛辣,到了二鍋稍有改變,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鍋流出,這時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随酒精蒸騰出來,原本的風味破壞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卻提升許多。
看到這一鍋的酒液流出,左丹臉上微顯差異之色,掬起一點輕啜入口,而後閉上眼仔細咂摸良久,表情神采變化豐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眼,神采奕奕望着沈哲子:“郎君這蒸熬之法不知從何處來?”
沈哲子看老頑固一副虛心請教模樣,心情便有幾分暢快。此前他雖然不介意老丈充滿蔑視非議的态度,但心裏多少有些怨氣,此時見老者已經隐有折服之狀,便呵呵笑起來:“這是抱樸子仙師的秘法,可千萬不要流傳出去!”
聽到這話,左丹不僅肅然起敬,實在是葛家這一脈的仙法傳承,在江東深得人心,可說是婦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無非議,自己撩起臂膀下場,仔細看好火頭,繼而一次次品嘗蒸餾出的酒漿,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别,同時也連番向沈哲子詢問細節。
沈哲子提出一個構想搭起框架已經不錯,哪有本事應付左丹充滿專業性的問題,索性盡數推說不知。
見沈哲子一問三不知,左丹又生惱意。他一生浸淫酒藝,心無旁骛,釀酒已經成爲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曲的時間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時間還要長。蒸餾制酒給他打開一個釀酒工藝的新天地,尤其得知這是葛仙師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費天大仙緣!
從沈哲子這裏得不到什麽具體細節,左丹氣呼呼的守住一個蒸甕,準備自己潛心研究。
沈哲子見狀,也不以爲忤,專業的事情自然要交給專業人員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還算不錯的鍋頭酒,準備去征詢一下錢鳳的意見。錢鳳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邊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預定的消費階層,自然要好好請教一番。
錢鳳正在清點庫存,登籍造冊,看到沈哲子行來,連忙迎上去。一個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臉覆紗巾,看起來有點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内情,自然不會有取笑心思,正色對錢鳳說道:“叔父現在可有閑暇?我這裏有一新趣之物,想請叔父品鑒一下。”
錢鳳心知沈哲子并非隻知耍樂的少年,舉動都有深意,聽到這話後,将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與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讓人将陶罐擺在案上打開,濃郁酒氣頓時彌漫開來,錢鳳輕輕一嗅,眼中便是一奇:“這可是酒?氣息怎麽如此濃烈?”
見沈哲子笑而不語,錢鳳撩開面巾輕啜一口酒液,更加訝異,這酒味道并不同于自己以往慣飲,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沖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還以爲這是什麽劇毒要張口吐出,酒液在唇齒之間翻轉後才艱難下咽,旋即便有酒力熱氣在腹内徐徐擴散開。
西漢海昏侯墓出土蒸餾器,不考慮後世盜墓者帶進去的話,那時已有蒸餾技術無疑。但孤證不立,無論正史野史,還是文學作品,在那個時代并無蒸餾酒記載。所以蒸餾是否用于制酒,未有定論。略作交待,本書不作考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