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兄弟回到家中,便聽下人禀告庾條又去見了沈哲子。
得知此事後,庾怿心裏頓時焦躁起來,他深知自家兄弟是何脾性,早先又向沈哲子保證絕對不會讓他再受騷擾。雖然嘴上不說,庾怿心裏對少年是隐有忌憚的,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因此,庾怿來不及換裝,急匆匆走向沈哲子的局所。可是一俟跨入門中,眼前一幕卻讓他大吃一驚。隻見庾條與沈哲子對面而坐,态度恭謹和藹,從案上茶湯來看,兩人似乎已經交談許久,氣氛很是融洽,并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或尴尬。
“二兄何時回來的?”
看到庾怿闖進來,庾條先是一驚,旋即便又鎮定下來,徐徐起身。對面的沈哲子也站起來,笑着對庾怿颔首緻意。
看到兩人狀似平常的反應,庾怿反而有些局促,沉着臉說道:“剛回家不久。”
接着,他又手指庾條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許再來打擾哲子小郎君?”
“世叔誤會了,是我閑極無聊,所以才請庾先生坐談,并不是庾先生主動上門。”沈哲子張口爲庾條開脫。
“二兄,我已經爲前夜冒犯之舉向小郎君緻歉。小郎君雅量寬宥,我和他已經捐棄前嫌,結爲忘年交。”
庾條也有條不紊申辯道,繼而又望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高談清論,不似龆年,與你傾談一番,我亦受益匪淺。跟哲子小郎君比起來,我家小兒頑劣如豚犬,實在汗顔。”
“庾君過譽了,聽你高論義理,我才是真正的受教良多。”沈哲子也笑吟吟說道。
看到這兩人應答和氣,互相擡舉,恍惚間庾怿爲自己大驚小怪而赧顔,然而心裏又異常别扭,這畫面似曾相識。
平穩一下情緒後,庾怿才對沈哲子說:“哲子小郎君,你父既然把你托付給我,我就有看護之責。眼下你又客居我家,更要盡地主之誼。我這三弟行事不乏放誕,若有冒犯處,你也不必替他遮掩。”
沈哲子笑着搖頭,一再表示并無此事。而庾條也狀似無辜,略顯委屈,卻沒有當面沖撞反駁兄長。這讓庾怿更加驚訝,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半日光景,自己這性情最暴躁的兄弟怎麽就成了恭順有禮的謙謙君子?
氣勢洶洶而來,匆匆告辭離去,庾怿順便把庾條喊出來,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烈,一俟遠離沈哲子的居所,他才停住腳步,剛要開口詢問,卻見庾條正對自己長揖爲禮:“二兄,以前我放誕任性,讓你和大兄勞神操心良多,如今思及,實在羞愧。你放心罷,以後我将痛改前非,絕不再失禮人前。”
若換個時間聽到這話,庾怿定是大感寬慰,可是現在眼見庾條如此,他心裏更有說不出的古怪别扭,忙不疊問道:“幼序,你到底是怎麽了?我不在家時,發生了什麽?還是那沈家小郎對你說過什麽?”
很顯然,最後一個問題才是庾怿難以釋懷的關鍵。他着過沈哲子的道,自然深知那少年看似稚嫩清秀無害的外表下,其實隐藏着蠱惑人心之能,讓人稍一大意便不由自主入其彀中。
“哈,我好得很,又能怎麽了?”
庾條打個哈哈,轉而不乏欽佩道:“哲子小郎君義理清晰,實在不像是未及十歲的小童。他跟我談論的,不過是誠意、正心、修身而已,卻另成格局,發人深思。”
“隻有這些?沒别的?”庾怿又追問道。
“二兄,我看是你怎麽了?我已過而立之年,莫非還會被一個垂髫小兒言語蠱惑?”
庾條有些不耐煩,心裏卻回蕩着沈哲子所說的話:修持自身,讓自己成爲一個可信之人,才能取信于人,别人才會托信于你;既得信托,才有了資本運籌的資格。
庾條深以爲然,隻是看到二兄大驚小怪的樣子,便覺得自己要達到五級三晉中的“信”級實在任重道遠。怪隻怪自己此前過于放誕,以緻不能取信于人,看來以後要加倍努力,才能讓别人信托自己。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庾怿老臉一紅,一時間倒不好意思再繼續追問,隻能旁敲側擊提醒庾條:“這沈家小郎君早慧聰穎,不同于尋常孩童,頗有詭詐之才。”
“風物長宜放眼量,情達極緻假亦真。二兄,你太執着一己之念,不知魚之樂,難得魚水歡。”
庾條歎息一聲,爲兄長過于執念而惋惜。正如哲子郎君所言,這世上虛妄太多,名望浮雲,功祿亦是浮雲,彼此不能信托,便是分歧之發端。隻有信我不疑,才能共逐富貴啊!
庾怿還在那裏糾結,庾家其他兩兄弟已經走過來。看到二兄沉吟不語,便一起上前詢問究竟。
庾怿沉吟良久,又見庾條始終坦然,最終還是放棄了深究,免得窮究之下令兄弟失和。況且庾條有此改變,也是好事一件,最起碼不像以前那樣放誕任性,孟浪行事。
“幼序你有了改過之心,總是一件好事。這樣大兄和我也能更放心,你年紀不小,也該任事,勤于國事亦能爲家分憂。待今次時局平穩後,我會跟大兄說,爲你謀一個官事。”
庾怿拍拍三弟肩膀,笑着勉勵道。
庾條聽到這話,卻是大搖其頭:“二兄,進仕非我所願。咱們兄弟幾人,你和大兄自不必說,季堅仕途漸進,稚恭也得中正察舉。如此家業已經無憂,就讓我守在家中,做些自己願意做的事情罷。”
聽到這話,不獨庾怿驚詫,其他兩兄弟也都露出狐疑之色。庾翼開口道:“三兄,你不是一直想要任事?怎麽有了機會反倒改了主意?”
庾條笑着說道:“家業傳承,譬如人行途中,雙足立地才得穩健。我家已是貴戚之門,強求兄弟俱幸,反而招惹物議。不如我晦身自退,修整家業,如此二兄你們宦遊在外,才無後顧之憂,更能從容任事。”
見兄弟們全是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一副難以置信模樣,庾條倍感神清氣爽:“君不見,鳥盡弓藏誅文種,五湖泛舟稱陶朱!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貨殖小術,卻合損補天道。我要以此興家,撥亂反正,未必就遜于諸兄勤于王事。哈哈,吾輩共勉!”
見庾條大笑灑然離去,站在原地的庾氏三兄弟卻是面面相觑,片刻後,庾冰才稍顯遲疑道:“三兄他、他是近來才發癫的嗎?”
庾怿轉頭望一眼沈哲子的居所圍牆,心情五味雜陳,半晌後才喟然道:“幼序這番高論,雖然疏于正途,倒也不無道理。他如果真是志在于此,與我家而言未嘗不是好事,不必再勉強他。”
雖然心裏已經有七分把握,庾條此番異常與沈哲子脫不了幹系,但庾怿也并不覺得有什麽害處。若三弟此後真能幡然醒悟,做出一番成績,他反倒要感謝沈哲子的點醒之功。隻是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種手段能将一個放誕任性、積重難返的成年人點化得痛改前非?
困惑庾怿的難題,對沈哲子來說倒不算什麽。關于傳銷這個大殺器,他所了解也隻限于前世綠皮火車上的道聽途說,一番穿鑿附會、改頭換面,結合時下人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給庾條描繪出一個恢弘壯闊而且看似可行的前景。
通過他前世的見聞閱曆,可以看出沉迷于此道的,大概可分爲兩類。一類志得意滿,自負高智,認爲自己已經看破玄機并且能夠掌握其中奧妙,得其利而避其害。一類困蹇時下,挫折連連,希望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論輕易攫取大量财富。
這一類的成功學,最顯著的特點還不是能夠蠱惑人心,而是給人虛構一個看似可信的成功進度條。每前進一步就能即時得到反饋,進一分有一分的欣喜,從而讓人更加樂此不疲,不知不覺深陷其中。
這一點,對于那些人生迷茫,想要發奮卻不知該往何處努力的人來說,有着緻命的誘惑。晉陵、京口人流密集,士族豪強林立,其中能夠占據顯位的卻不多,正是迷茫不知何所依從的時候,迫切需要一個燈塔指引方向。
當然,沈哲子還是有所保留,沒有将各種斂财返利的模式全都告訴庾條。他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的引導,免得自己也玩火自焚。
沈哲子倒不指望用這方式來給自己斂财,自己也盡量避免牽涉其中,之所以起意要點撥庾條,是因爲心裏有了一個鉗制京口流民帥的方案,榨幹這些僑姓的家底,以三吳錢糧反制京口。
有了這個想法後,點撥庾條隻是第一步,下一步則是要擴大自家的優勢。
所以,對于老爹出鎮哪裏,他也有了選擇,首選會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