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之士尚清談,無作爲,放達任性可爲名士,便有許多門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轉入玄學,借以提升名望門第。這種行爲,被老爹不客氣的評爲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學,詐名之輩,其實是很中肯的,已經悖離了世家傳承的根本。
這種現象,在東晉南渡僑姓中最爲顯著,琅琊王家本非高門,直到卧冰求鯉的王祥時仍然是儒學經術傳家,但到了王衍時則玄風大盛,名氣激增,王衍被後趙石勒推牆活埋,臨死前發出清談誤國的感慨。
但這沒給後人以警醒,東晉清談之風有增無減。南渡四姓之中,谯國桓氏和陳留謝氏本來都是次等門第,名望不顯于世,桓氏桓彜、謝氏謝鲲皆爲玄學名士,給家族積累了足夠的名望資本,才有家族此後相繼崛起的前提。
但這隻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王謝之流在東晉以後,家世已經大不如前,隻能固守門第以自尊,跟《紅樓夢》中甯國二府沒什麽區别,以冢中枯骨爲美,再也沒能有所作爲。隋唐以後,王謝高門蕩然無存,反而是固守經術的山東高門相繼興起,傳承更久。正應了沈充所說一時煊赫的無根浮萍。
身處當下之世,老爹沈充能有這樣見解,實在是不容易。
“雀兒,你天資聰穎,已經略有格局。所以要記住,咱們沈家不以入玄弄虛爲美。等你再年長幾歲,我會給你延請名師,同樣學這《公羊春秋》,無謂效北伧浪蕩行徑。”
沈充話說到這裏,神情已經很鄭重,這是在訓誡兒子,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沒有老爹鄭重其事的叮囑,沈哲子對玄學之風也沒有興趣,美則美矣,于世無益,他心裏壓根就對沽名釣譽提升家族門第沒有興趣。隻是老爹言辭之間總要對南渡士族加以蔑視,稱之爲“北伧”,實在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了這樣的言傳身教,他想對僑姓有好感都難,難怪曆史上南北積怨曆久彌新。甚至到了南朝劉宋時期,還有吳地士人聲言恨不能刨了顧榮的祖墳,顧榮就是衣冠南渡的大功臣,身爲吳地士人領袖卻引北人南來,在許多吳地士人眼中,顧榮就是一個地奸。
不過對于老爹的苦心,沈哲子也是頗爲感慨。世風如此,一兩代人尚能自持,以功業治世晉階,但長此以往卻很難堅持下去。曆史上,吳興沈家數代之後,也發生沈充口中所說“阿世之弊”的情況,以儒入玄,才完成從地方豪族到士族高門的轉變。不過這一世自己來到這裏,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再發生。
見兒子态度誠懇,沈充頗爲滿意,收起了書軸。他隻是提前告誡一番,倒不是要現在就傳授。春秋大義艱深,如果沒有一個紮實的基礎勉強去學,謬之遠矣,有害無益。
“雀兒可知爲父爲何推卻朝廷所許的司空之職?”
沈哲子明白老爹是在考校自己,他雖然也有些想法,但在見識到老爹的權謀後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盡知深意,沉吟少許說道:“還請父親指教。”
“三公高位,人臣之極,朝廷以此誘我,用心可謂歹毒。我如果受此誘惑,是賣恩主邀名位,琅琊王氏必不能再容我,雖居其位,亦樹悍敵,這是其一。”
沈充正色道:“當然,王氏爲亂在先,日後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喑聲養晦,未必敢即刻對付我。但三公人望之位,我若以損德而居之,是自絕于人,爲人唾棄,無所聲援。雖處高位,難受其寒,又有王門悍敵,不久後肯定是群起而攻,再無生機。這是以時謗殺我,甚于刀兵!”
聽到老爹的詳解,沈哲子也是凜然心寒,對古人的老謀深算又有一個全新的認知,看似簡單的一個虛名誘惑居然隐藏這麽狠毒的用意。看來自己這點智商,想要在這東晉時代安穩混下去實在不大夠用。不過幸好老爹不再弄險,背靠這棵大樹,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長進,不至于昏昏然不知死之将至。
回想曆史上老爹在面對朝廷如此誘惑下,大概也是看出背後隐藏要置其于死地的用意才斷然拒絕,繼而決定一條道走到黑,悍然起兵西向建康,不乏悲憤之氣。
“雀兒你雖然有天縱之才,但也要明白一個道理,生而于世,得意時自然可以放縱意氣,但隻有懂得自晦才能立身長久。勇者毀于兵,智者毀于謀,凡所恃者,傷人亦可傷己。賢者自省自裁,損其一長以補群短,此之謂修身。”
沈哲子聆聽老爹諄諄教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中庸,老爹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因爲早慧而自矜驕傲,要懂得在合适的時候收斂鋒芒。他越發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很享受老爹耳提面命的指點,感覺就像有大号帶升級一樣,比自己一個人摸索要安逸得多。
言傳身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漫長過程,沈充也不奢望能在短時間内将自身的閱曆經驗和處世智慧盡數傳授給兒子,見沈哲子臉上已經有些倦色,也不勉強,讓他下去休息。
沈哲子确實已經有點精神不濟,頭腦昏沉恹恹欲睡,這副身體實在有點羸弱,向老爹告退之後走回自己的房間,心裏盤算着該怎麽改善體質,好不容易勸住老爹不再作亂,自己可不要因爲一場感冒就挂了,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個符水是說什麽也不能再喝了,沒病也得喝出病來!”
沈哲子打着哈欠握在床上,心裏盤算道:“真想養身健體的話,倒可以去拜訪那個抱樸子葛仙師,他才是這個年代真正靠譜的人,隻是不知道葛洪現在在哪裏……”
因爲勸阻住老爹,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殺身之禍,沈哲子的心情輕松下來,有了更多的時間考慮自己在這個年代可以做些什麽。他現在已經不敢再因爲穿越者身份小觑天下人,要知道就連老爹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傑在這波詭雲谲的東晉初年都被踩倒,他如果還不謹慎小心,也未必就能活得長久。
前輩穿越者王莽被位面之子劉秀吊打,沈哲子可不想重蹈覆轍。考慮良久,還是決定先安分一點,多看少做。
沈充又在莊園留了兩天,便動身要去龍溪。沈哲子還想跟在老爹後邊多了解世情,學學謀斷之術,要跟随去。沈充擔心他的身體,頗爲猶豫,最終還是決定帶上沈哲子。多經曆些事情,才能成長得更快。
沈哲子随隊而行,坐在牛車上,雖然烈日炎炎,但牛車上卻清涼得很。因爲這牛車有夾壁,行不多遠便有侍女往裏放封存在密閉盒子裏的冰塊。這個年代自然沒有什麽制冰技術,可以想見要把冬天的冰凍采集收藏到仲夏時節取用,需要耗費多大的人力物力。
沈哲子坐在車上,腦海中則在回憶如何土法制冰。制冰釀酒燒玻璃,這是後世每一個立志穿越的人都應該做的準備,沈哲子也有所涉獵。他雖然不需要靠這些法子賺錢糊口,但如果真能捯饬出來,可以省去許多時下富貴人家爲了享受而對人力物力的虛耗。
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一行人才出了沈家莊園的範圍,由此沈哲子對自家的财力又有了一個更具體的認知。這座面積廣闊的莊園僅僅隻是一處别業而已,據奴仆說此類的産業還有多處,各自數百頃乃至千數頃不等。而這些還不是沈家當下最興旺的主業,位于龍溪的鑄币工坊和下溪蓄養伶人歌姬的莊園,可都是見諸史載的支柱産業!
“真是闊到沒朋友啊!”
沈哲子心裏暗樂,生在如此豪富之家,又是嫡長子,最起碼不用爲衣食發愁,要做什麽也都有資本支持。他曾經讀過大謝謝靈運的《山居賦》,賦中詳細描述了謝家數代經營的大莊園始甯山莊,當時還覺得未免有誇大之嫌。現在看來,謝家貴則貴矣,但身爲僑姓,單以産業财力而論,比起世居吳興的沈家還是略遜。
沈哲子這麽想,可不是妄自尊大。土豪一詞見書最早,《南朝宋書》劉宋明帝诏書訓斥沈勃“自恃吳興土豪雲雲”,而沈勃就是沈充這一脈的後人,算起來應該是沈哲子的玄孫輩。就連皇帝都稱之爲土豪,可見吳興沈家是真正的土豪。
陳郡謝氏雖然是南朝頂級門閥,但在當下距離真正發迹還有幾十年的時間,眼下并不入流。謝家的謝鲲還處于刷聲望攢名氣的階段,甚至謝鲲死後被草草埋葬在建康城外亂葬崗,可見東晉初年,僑居江南的陳郡謝氏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日子。
沈哲子思維發散,在思考要不要趁着謝家落魄時接濟一二,好歹結個善緣,又或者給四歲小兒謝安留下一個畢生難忘的童年陰影?這麽想着,他的心情很是歡快,充滿了濃濃的惡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