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在書院很少跟程寒之外的人來往,即便是山長和先生,如無功課上的讨教,他能不見就盡量不見。今天天氣不錯,他寫完兩篇《白鶴道尊》,便去打了盆清水洗幹淨不甚沾上的墨汁,又從走廊角落裏挑了一把輕便的掃帚,去程寒的屋子看看有什麽可以做的。
程寒與妹妹相依爲命,并不能長期住在書院裏,不過即便每月幾天時間,他的屋子也還是被那位妹妹布置得像模像樣,溫馨舒适。
“怎麽打不開?”程寒屋子的鑰匙一共兩把,分别在他和邊甯的手上。如果換鎖,他不可能不知情。
季銳百無聊賴地踢着個破球經過,臉上沒了往日的朝氣,“他退學了。”
“你說什麽?”樂平以爲自己沒聽清。
季銳抿了抿嘴,眼睛泛紅,“前兩日就把生徒冊還給了我爹。”
樂平難以置信,“爲什麽?”
季銳搖頭,幾乎要哭出來,“他不肯告訴我。”
樂平咬牙,丢掉手中的掃帚,朝書院大門飛奔而去。
季銳在書院裏溜達幾圈,接了兄長們的小零嘴,但依舊提不起興緻,以往他不這樣的。季堰聽說兒子坐在池塘邊發呆,吓了一跳,立即放下手中的春考卷子趕去。季銳以前特别愛在池塘四周玩耍,直到落水兩回,被他用竹條把屁股打開花才學乖。
“過來。”
季銳正趴在池塘邊一塊光秃秃的石頭上曬太陽,聽見他爹的聲音,還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慢吞吞地爬起來走到他爹跟前。季堰一肚子火頓時熄了,“回去吧,以後沒有人陪你,不準來這裏。”
季銳才猛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肥屁股。
“爹爹,朗晨哥哥真的不回來了麽?”跟着父親回去的路上,還是沒忍住。
季堰腳步稍頓,卻沒有給兒子答案,“你昨天沒寫大字,今天補寫。”
“哦……”
吳府
潇園被砸得稀爛,吳纓又當衆說了那些話,吳令佐急火攻心,頭疼病發作跌倒在地,幸得心腹一直警惕,及時将他扶起來送走。
族人才發現,宗家竟然一個人都沒留下。回想剛才吳令佐暈倒的模樣,吳天溢再看向坦蕩的吳纓,他頑固的心也動搖了。
“程姑娘,現在吳家這潇園不複從前,你們可以收手了吧?”
程馥垂下眼簾,“走。”
就在他們轉身之際,還站在原地的吳纓卻大聲道“今日吳家所發生的一切,程家所爲皆爲我授意,宗家還是族人,若是想尋仇,盡管找我便是。”
“吳纓……”吳天溢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吳纓卻盯着郭家和溫家人,在警告他們要背地裏耍花樣,找準對家。
程馥微微蹙眉,想回頭說什麽,卻被程寒按住,徑直往前。他們一走,其他看熱鬧的也紛紛跟着離開。
這場鬧劇但凡知道前因後果的都不會輕易站哪頭。
郭氏砸了兩河軒後,以爲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吳纓和程家兄妹被她壓服,她非但沒要消停的意思,還在自家辦重要宴會的日子,強迫他們赴宴,意圖當衆折辱。結果潇園全毀,比兩河軒當初損失慘重多了。
另一方面,派去衙門的人遲遲沒有回來,已經說明官府的态度。加上程馥那死磕到底的狠勁,也變相說明她知道有什麽後果,她沒打算逃避。
“你不怕它們報仇嗎?”明代追上快走出大門的程馥。
小姑娘目光堅定,“不能怕。”既然做了選擇,前路再難也要走下去。
明代微訝,以爲今天砸了吳家的場子,她會更嚣張,往後更不将金陵土族勢力放在眼裏。可她沒有,不能怕,這三個字乍聽之下被動又無奈。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恰恰是程馥對自身處境有清晰的認識。
“剛才在裏邊我沒好意思跟你說。”
“嗯?”
“你要是坐牢,我給你送飯。”明代沖她擠擠眼。
衆人:“……”
程馥扯了扯嘴角,“仗義。”
“那是。你說說你喜歡吃什麽菜……”
“烤乳豬烤全羊烤全鹿……”
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外人都離開後,吳氏族人接着收拾殘局,躲回各房的宗家人沒一個出面,仿佛先前發生的事與他們沒有半點關系。吳永齡還是想勸勸吳纓,但對方顯然沒那個心情應付,讓手下架着那個叫核桃的丫鬟,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那日後,吳家人再也沒見過核桃,而吳永琪本就對她沒什麽情誼,更不會爲了她去招惹吳纓。
上吳家的時候慢,回程就快了不少,兄妹倆還挺意外官府的人由始至終都沒出現。畢竟他們準備了人證物證以及爲自己申辯的長文。而且他們雖然鬧了事,但下手是有分寸的,并沒有傷及要害。吳家若是想不死不休,弄死個傷者非要栽贓他們,他們也不介意繼續奉陪。
還沒到家門口就碰到了垂頭喪氣的樂平,程寒有些意外。不過多少能猜到對方爲什麽事來找他。于是讓妹妹先回去,他招呼一下書院的兄長。
程馥知道小哥哥已經退學,她心有遺憾,漁北書院其實很适合程寒這種性格的孩子。但也許就是緣分淺吧。
馬車進了側門,聞香和玖玖一塊出來接她。瘦了不少的翁樊也在,小小隻站在兩個丫鬟的身後,這孩子眼睛紅腫,顯然哭過沒多久。
“怎麽了?”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才将半個時辰前發生的事說出來。
翁齊敏突然渾身抽搐,将剛喂沒多久的湯藥全嘔了出來,沈大夫已經在下針,但直到她們幾個出來迎她之前,都沒徹底給翁齊敏止吐。
程馥之前就聽沈大夫交代過,如果出現嘔吐不止,無法進食,那麽說明病情惡化了。越想越心慌,她也顧不上休息,直接往翁家姐弟住的院子趕去。
“怕是不能再耽擱了。”沈大夫收了針,接過徒弟呈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對程馥認真道。
“怎麽做,您說。”隻要能救活她。
沈大夫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重點“初五我有一位友人到金陵,他師承醫聖。我預備讓他給翁小姐頭上鑽個洞。”
翁樊吓得拽住聞香的袖子,“一定要這麽做?”翁齊敏就是傷了腦子所以變成這副模樣的,沈大夫還要再傷她一次,翁樊的認知裏,這跟話本裏的以毒攻毒沒分别。
“我們需要做什麽準備?”程馥直勾勾地望着沈大夫。
“不保證成功,事後也不能傳揚出去。”這是他那位朋友的要求。
醫聖的弟子中,但凡醫術高明的都有些怕出名。一方面他們的手段經常違背傳統醫道,另一方面大夫不是神仙,越是有名氣,别人的期待就越高,他們的手中不能有救不活的人,更不能出現失誤,這是非常可怕的困擾。
翁樊又跑到程馥身邊,抓住她的手,“程姐姐不要讓他們這樣對我姐姐好不好?我怕……”
沈大夫起身,“你們再想想,反正還有時間。”做選擇是很難的,在腦袋上開洞,就算是大夫本身,都需要勇氣。
程馥轉頭,“聞香送沈大夫。”
人都出去後,屋子裏就剩下程馥、翁樊還有不省人事的翁齊敏。程馥把翁樊拉到外室窗台邊的軟塌坐下。
“你姐姐的情況不好,除了相信沈大夫,我沒有别的辦法讓她活下去。小樊,你如果知道别的路子,我一定不接受沈大夫的做法。”實話是在吳家鬧了大半天也沒有翁齊敏的病令她疲憊和不安。
要是徐野在就好了,她想。
翁樊默默落淚,沒再反對。
程馥不願意逼這孩子馬上做決定,就像沈大夫說的,他們還有幾天時間。可他們也都明白,翁齊敏的情況在惡化,沒有那麽多時間給他們尋找更合适的大夫來解決問題。
安撫好翁樊,程馥才饑腸辘辘地去用晚膳,結果沒碰上小哥哥,倒是朝晖來禀,程寒壓根就沒回來,跟書院那位兄長直接上小酒館了,還說讓她今晚别忙事,早點睡。無奈之下,她隻好自己吃晚飯。
家裏有了正經護院後,程馥在家時,駱行已不需要時時刻刻跟着。但是他已經習慣,又莫名其妙的不放心别人,所以除了吃飯睡覺,他大多數時候依舊貓在小姑娘附近。
“刨什麽寶貝呢?”剛才明明看着她回屋,熄了燈,他才去廚房吃宵夜的。這才睡多久啊,就出來搞鬼搞怪了。
小姑娘穿着月白色衣裙,散着頭發,正在她院子外的花圃裏拱來拱去,四周也沒個丫鬟陪着,要誰膽子小的經過還不得吓死。
“找着了。”她站起來,頭上粘了不少雜草。
駱行看到她手掌上的物種,便知道家裏某隻大貓又不檢點了。他歎着氣接過花色不一的三隻貓,發現它們睡得很香甜,難怪剛才沒聽到叫聲。不過……
“你怎麽發現的?”
小姑娘終于騰出手來整理自己雞窩子頭發,“還記得經常竄門的那隻母貓吧?”
今晚這隻貓反複三次,叼着活物經過她的窗戶,起初她以爲是捉到老鼠了,要去分享給冬瓜和南瓜。可越想越不對勁,她還是起身看個究竟。剛走到院子外,就見那貓在花圃裏搗騰什麽,它離開後,她才踩進花圃裏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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