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行所謂的武林中人,并不是程馥以爲的綠林人士,而是滲透在各行各業,武藝高強的人,其中數漕運最多。
在花樓當打手那陣子,經常能碰到下漕不回家親媳婦,專程上花樓給姑娘喂錢的。這些人無論老少都黝黑壯實,互相之間感情極好,都以兄弟相稱。就是喝多了脾氣暴躁愛找姑娘們麻煩,駱行跟他們交過不少次手,每回都累個半死。
“是不是想說你以前當斥候都沒這麽艱難?”程馥斜他一眼。
駱行愣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勺,“還提那幹嘛。”
程馥疑惑道“他們怎麽不給富貴人家賣命?”
“武林中人要麽講義氣要麽講自在,給富人賣命當随護的着實不多。金陵城這些高門裏的武師幾乎都出自武行。家裏孩子生太多,又窮得養不活就送去學藝,直到被人挑走。說起來那些開武行的,倒是武林中人。再一類是我們這樣的,從軍歸來的老弱病殘,要錢沒錢,一家子等錢過活,不得不去給有錢人當馬前卒。哎呀你就說你問這事兒想幹什麽。”也許是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駱行不太想繼續聊這些。
程馥撓撓鼻子,“我準備幹件大事。”
駱行笑了,“怕我打不過?”
“哪能啊,我是那種信不過你的人麽?”小姑娘緩緩别開頭看向别處。
駱行冷笑兩聲,走到她桌前将幾盤點心一股腦地搜羅走,不忘嗆一句“老妖怪。”
“???”
丁懿軒不是第一次來程家,但每次來都十分拘謹,生怕自己言行舉止不得體,給東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今天他特地登門是禀報兩河軒修複進度。損壞的桌椅已經扔了換新,屏風、花瓶這些陳設不能對付了事,所幸金陵賣這些東西的鋪子多,也不是大問題。需要花時間的還是窗門、樓闆,以及被撕毀的賬冊。
宋欣怿上京之前,他已是兩河軒的内管事,但上頭有大管事帶着,怎麽都亂不了,現在大管事去開疆擴土了,他得獨當一面,這幾日經曆下來,着實有些心力交瘁。但也确實學到不少東西。
“證詞都收集完畢了?”
“是,包括街坊的。”
“仔細放好。”
“不交給官府?”丁懿軒吃驚。
小姑娘搖頭,“他們應該早就安排了替死鬼。”以前她還有些耐心,遇事優先走正規途徑來捍衛自己的利益,現在不那樣了,因爲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本來就沒想當什麽好人,耐心也不夠,有些事既然擺事實講道理談律法都沒用,那就隻好換一種溝通方式了。反正古往今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看誰橫得過誰。
兩人正說着話,聞香匆忙進來,“京城又來人了。”
程馥皺眉,“這回又是誰?”陳家來過了,威遠候府來過了,顧家還沒來,所以是顧家?别了吧。
“翁家少爺。”他們離京的時候,聞香見過翁齊敏姐弟,所以認得翁樊。
小姑娘吃驚地張了張開嘴巴,唰地站起來跑了出去。
翁樊長高了不少,容貌也有了變化,就是一路奔波樣子很狼狽,見到程馥先是一愣,沒等對方開口就先哭了起來。
“你……你先别哭。”程馥把人拉到跟前,同時對旁邊的程家下人道“快把車裏的東西搬出來,收拾北面的院子……”
翁樊抓住她的手腕,“程姐姐,我,我還帶了個人來。”
程馥沒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隻顧着點頭,“放心放心,這裏就是你的家,都會安排好的。”
翁樊的手又緊了緊,把她拉到一輛馬車後,掀開簾子。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程馥差點打噴嚏。車裏兩人跪坐,一人躺着,蓋了厚厚的棉被,看不清是男是女,年齡幾何。
“原來是有人病了啊,不要緊的,金陵好大夫多,我這就讓……”
翁樊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那是我姐姐。”
程寒收到消息後立即從書院趕了回來,此時翁樊已經洗漱收拾妥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發呆,看到程寒,他站起來哽咽地叫了聲。程寒走過去摸摸他的腦袋,這孩子還不到十歲,自小嬌生慣養,七八歲還要奶娘抱在懷裏喂飯,這趟帶着昏迷不醒的姐姐下金陵,可以想象路上多不容易。
“母親年前染上急病,隻堪堪挨過正月,姐姐痛不欲生想去陪母親就撞了棺蓋……好不容易被救下來,可人也成了如今這副樣子。姨娘說姐姐是活死人,以後隻會拖累家裏,要父親将姐姐葬了。是高升知曉了我們的事,幫我們逃出來。”翁樊吸了吸鼻子,整個人很沮喪。
程寒勉強擠出個笑臉,“你姐姐會醒來的。”
翁樊擡頭看他,充滿期待,“真的?”
“江南名醫多,總有辦法。”他還沒見到翁齊敏,現在這話隻能算作是安慰翁樊。當然,翁齊敏好起來,也是他的希望。否則他妹妹會瘋。
兩人身後的屋子裏,沈大夫正檢查翁齊敏的頭顱,針紮下去,隻有鼻息有輕微的反應。他收了針,歎了口氣,遲疑片刻才告訴焦急的小姑娘,翁齊敏的情況不太好,他需要花一些時間來想治療方法。而在此之前,最好能将翁齊敏的頭發給剃了,每日安排人手給她全身按摩活動四肢,屋子勤通風,進出的人必須是康健的,以及盡量避免外出。
“若是三個月内不能好轉,你要想開些。”臨走前,沈大夫還是把自己憋了很久的話說了。現在翁齊敏什麽都吃不下,純靠每隔一個時辰灌一次米湯維持,這樣下去身體扛不了多久。
親自将沈大夫送出門,程馥沒有往回走,而是望着對面那戶人家的石獅子發呆,陪着她的玖玖欲言又止,想勸她回去歇息又不忍心開口。程寒過來看到這樣的妹妹,心疼極了。翁齊敏是她第一個朋友,她的傷心、憤怒,他都能感同身受。
兄妹倆在門口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對面的大門開了,鄰居葉家小姐在一群仆婦的陪同下走出來,兩人才回過神,起身回去。
葉雪馨正要去首飾鋪取之前訂的一套頭面,留意到兄妹二人時,隻看到兩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以及合上的大門。
程家兄妹剛搬來那會兒,她挺反感的,總覺得跟這樣名聲的人做鄰居,很拉低自家書香門第的階級地位。但時間一長,聽了不少跟兄妹兩人有關的傳聞後,她反而不似當初那般笃定了,畢竟兩兄妹的年紀擺在那裏。
再說了,要真這麽壞,怎麽人還好端端的,該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官府也沒抓他們。這樣想得多了,葉雪馨對兄妹倆的偏見就漸漸淺了些。
“今早剛到的魚,挑兩桶肥的送去程家。”
“……啊是。”嬷嬷感到突然。
京城
翁齊敏姐弟離奇失蹤,徐野沒有收到任何消息。還是在翁兆豐帶着一群翁家人找上門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翁兆豐咄咄逼人,一口咬定是他把翁齊敏姐弟從翁家偷走藏了起來。理由也很牽強,隻因他跟翁齊敏相熟,而放眼翁齊敏所認識的人中,隻有徐野有這個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成這件事。
徐野聽得頭皮發麻,若非念在翁兆豐是父親同僚,此刻徐家一大家子又在場,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翁大人就當沒這雙兒女了吧。”翁齊敏姐弟能在翁家人眼皮底下逃出去,說明有人接應,如果不是高升,就是翁家姐弟外祖那邊的人。撇清幹系和攬下責任,兩者之間徐野瞬間做出了選擇。
徐家在場的人都吓了一跳,徐六在大家夥眼裏雖然有點纨绔子弟的不良名聲,但也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徐則倒是不意外兒子這個決定,翁家現在情況有點複雜,皇上都不能指責什麽。而且翁兆豐剛才說漏嘴,翁齊敏重傷昏迷,與活死人無異。所以現在的翁家跟龍潭虎穴又有什麽分别?翁齊敏姐弟若繼續留在家中,恐怕處境更艱難。
“我女兒身子骨弱,經不得奔波,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承擔得起麽?”翁兆豐口沫橫飛地指責徐野。
龐氏挪到徐野旁邊,小聲勸解,“六少爺,要不告訴翁大人吧,那畢竟是人家的閨女。”徐野藏誰不好,偏偏藏朝中大員的閨女,這傳出去必然又是一通不堪入耳的議論。
“娘,我覺得六哥沒做錯。你不知道外面都說翁大人寵妾滅妻。那個翁樊經常被打,好可憐。”年紀隻有八歲的徐家小八徐謙站出來擋在徐野面前,奶聲奶氣地說。
龐氏被小兒子一噎,很幹脆地閉上了嘴。
寵妾滅妻四個字出來,她就知道此時當衆表演鞭打兒子也沒法讓翁家人息怒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随意了。
“有你什麽事,過來。”徐菲兇巴巴地把弟弟拉到身邊,死死拽着不讓他亂跑。
她今日正好得空,便回娘家探望親人,哪知就碰翁家這麽大陣仗來要人,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她五叔管大理寺,翁兆豐管刑部,兩人素日裏也沒什麽恩怨。怎麽突然就交惡了呢?徐六又是爲什麽要把人家兒女帶走藏起來?
徐野聽到翁樊被打,眼神就變了。記得當年在翁齊敏的莊子上,翁樊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疙瘩,翁家最得寵的小兒子。這才多久啊,就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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