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每回來看兒子都不會空着手,今日帶的是補身湯,“怎麽有些眼熟呢?”剛進門就被桌上兩個别緻的大木盒子吸引了注意力。
丈夫和長子長年各處跑,忙族中事務,次子遠在江州做官,身邊就一個幼子在金陵本家,曹氏難免對他上心多一些。聽說前陣子金陵長跑賽,兒子跟吳纓的兩河軒合作,很是大賺了一筆,她擔心得整宿沒睡好。天剛亮,就讓人上老三的院子問他醒了沒。
“夫人,這就是程家賣的那個小酒桌。”曹氏身邊的丫鬟輕聲提醒。
曹氏頓了頓,才想起這幾日在金陵鬧哄哄的話題,她還聽說現在賭坊裏,這盒子能抵一千兩現銀。沒想到争得頭破血流的東西,兒子這兒就有兩套。
景元澤一邊喝補湯,一邊用餘光盯着她們,生怕幾個不懂事的瞎打開,弄壞了盒子。
曹氏一看兒子那副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真碰,待丫鬟擺弄好椅子,鋪上軟墊,才在他對面坐下,臉色淡淡的,卻不是因爲兒子的事如此。
“你姑姑來信了,你祖母一早把我叫去說了半晌。”想起信上的内容,她煩躁地攪着帕子。
景元澤不用猜都知道親娘和祖母這場交流會是什麽個氛圍,“您聽過就算,往心裏去做什麽?”
曹氏滿臉愁容,現在這個家裏能聽她倒苦水的也就小兒子了,于是一股腦地把婆婆跟她說的話倒出來,“程家兄妹的身世你知道的,就是被梁國公府除族的顧姓兄妹。你姑姑消息倒是靈通,又不知遭哪個心術不正地慫恿,來信要咱們替她出氣。你祖母不想自己動手,就跟爲娘說了一早上的婆媳話。”
她婆婆幾十年如一日的作風,賢名都自己擔了,惡名都是他們二房背。他們若是稍有微詞,這老虔婆就能哭罵不休,還特别愛拿若不是大房沒了,哪輪得到他們二房繼承祖業來戳他們一家子。
景元澤喝光了湯,随意擺手,讓下人們都出去。
“聽我的,這事不管祖母和姑姑怎麽鬧,您都要裝聾作啞。父親和兄長那邊我回頭去說。”
曹氏最聽得小兒子的話,可上頭婆婆的壓力也不小。想到接下來每日晨昏定省,都要看婆婆的臉色,她就想裝病躲一陣子。或者回娘家玩幾日。
“對了,娘聽說你這陣子進賬不少。”她刻意壓低聲音,擔心隔牆有耳,“昨夜裏,你祖母那邊有人透了風。娘怕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找過來。你可把自己那點私産捂緊了。”
曹氏和婆婆溫氏的關系就跟天底下大多數婆媳關系差不多。溫氏雖然出自杭州第一族溫家,但出嫁之前,她父母這一房就被分出了本家。曹氏就曾聽丈夫景承業說過,溫氏家裏兄弟多,是以她當年的陪嫁遠不及杭州其他世家女兒。到了景家之後,爲了維系世家千金的面子,頭幾年都打腫臉充胖子,還是熬死了婆婆拿到管家權之後,手面才松一些。
而嫁到景家這幾十年,溫氏也沒少明裏暗裏地利用景家的富貴幫扶、貼補幾個兄弟。溫氏自己那快幹癟的私庫,也在她開始持家後充盈起來。但即便日子好起來了,她也沒改掉一有機會就刮二房油水的習慣。
曹氏沒少爲這件事怄氣,年輕那會兒還忍不住問丈夫,到底是不是溫氏親生的,那會兒兩人都年輕,景承業也是個受了委屈憋不住的,兩口子沒少在被窩裏質疑這件事。
景元澤其實不在意那點小錢,說得不好聽點,溫氏這把年紀,還能占多少年便宜呢?但他也隻是個普通人,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這家當他是寶貝的隻有親爹娘,他當然更願意接受他們的建議。
“哦。”
曹氏閑不住的人,進了兒子屋子,心緒又煩躁,便開始給他整理,景元澤早就習慣她這副操碎了心的樣子,琢磨着是不是暫時送她回揚州娘家躲一陣子,待父兄回金陵後再接她回來。
“不行,咱們若是裝聾作啞,她沒準自己背地裏動手,栽到咱們二房頭上,娘知你跟那程家小姐有些來往,到時候會不會就成了仇人……”她越想越糟心。
“娘說得是,兒子會留意祖母那邊的。”
曹氏勉強點了點頭,還是心事重重的,一套衣裳反複折了幾遍都沒注意。
“娘,惠表妹是不是在跟潭州什麽蒼家議親?潭州山長水遠,此去還不知多少年能見上一面。不如您明日就回去瞧瞧,給她把把關。您不是常說我大舅母眼神不好麽。”曹氏這般坐立難安,景元澤擔心她要得病。
曹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了頭。她在家裏确實幫不上兒子什麽忙,作爲媳婦還必須要聽婆婆的。出去躲一躲也好。
第二天一早,曹氏就輕裝簡行地出了景家,馬不停蹄地直奔揚州,回娘家躲災了。而她前腳剛出城門,溫氏就反悔了,可去追回來又失了自己的體面,還會被世家貴婦們背地裏說閑話,隻能悻悻然地作罷。反正二房還有一人在家中。
“你姑姑這些年不容易。”保養得宜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景元澤的手,但女兒到底多不容易,她也說不上來。
“祖母這些年也不容易。”景元澤一臉祖母您操勞了的孝順樣。
溫氏臉上尴尬了一瞬,接着道“你姑父好不容易熬出頭,回京得了個要職。偏生被那顧家棄婦糾纏,攪得家宅不甯。你姑姑有多委屈,祖母都不忍細想。”說着抹起眼淚來。
“姑父是當好生解決此事,否則不利于前程。”景元澤跟着歎氣。
溫氏心下納悶,是不是自己暗示得不夠明顯,還是這小子腦子蠢笨轉不過彎來?“你也别太怨你姑父,畢竟在朝爲官,京城那麽多雙眼睛盯着宋家,也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溫氏很清楚,若要比底蘊,景家和宋家都不是陳家的對手,所以明着來,倒黴的決計是自己。
“姑父也不容易……”景元澤依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溫氏表情獰了一瞬,極力壓制脾性,“你姑姑就是太心軟,要祖母說,想讓陳氏知難而退還不簡單。隻要擒住她的軟肋,諒她也不敢再上你姑父跟前裝模作樣了。”
景元澤木然地點頭,“是,姑姑應當拿出點手段。”
溫氏以爲這小子會順着她的話問,陳氏的軟肋是什麽,沒想到對方依舊沒領會她的意思。氣得她胸口悶疼不已。
祖孫倆不歡而散後,溫氏喝了婆子送來的靜心藥湯才緩過來。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二房就是不打算幫她女兒出這口氣呗。想到這裏,她難得地怨起自己那個不争氣的女兒。
當年用盡手段好不容易嫁進宋家,沒想到十來年過去,孩子都生兩個了,宋紹曦的心還是半點沒抓住。溫氏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麽會生出這麽沒用的女兒。
門外傳來少女的問安聲,打斷了溫氏的思緒。
溫氏順了順胸脯,擺好自己祖母的姿态,才讓仆婦把人請進來。
景瑛瑤是大房庶女,也是本家唯一還沒出閣的女兒。年初剛及笄,因爲沒爹沒娘,二夫人曹氏不敢管,老夫人溫氏不上心,導緻親事至今沒着落。
景瑛瑤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容貌,若不是頂着個庶出的名頭,以景家這樣的地位,尋一個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并不難。而這個時代,江南世家裏的庶出女兒,如無意外,多半是嫁大族旁支或者同樣身爲庶出的,未從宗家分出去的子弟。
“祖母,瑤兒聽聞姑姑來信了。”
溫氏敷衍地點了點頭。
“說起來,自打姑姑出嫁後,瑤兒就再沒機會與她親近。也不知姑姑這些年過得可好?”景瑛瑤年幼時見過景氏,如今十來年過去,怎麽也想不起對方長什麽模樣。
溫氏雖然喜歡長子,但并不代表喜歡長子的庶女,而且這個庶女的生母名聲不好,景瑛瑤生得與她生母七八分像似,溫氏每回見這個孫女都會想到那個下藥爬上他長子床的别府丫鬟。
“既然嫁了人,日子自然得靠自己本事過起來。好的歹的,咬着牙也得撐下去。”她仿佛想到年輕時候的自己。
景瑛瑤從旁邊小桌上拿起軟錘,一下一下地給溫氏松腿,“祖母還不知道吧,外頭都傳遍了,開酒家那對姓程的兄妹竟是梁國公府出來的,聽說犯了不小的錯被除了族。京城容不下他們才悄悄改名易姓來金陵渾水摸魚。”
“巧不巧,孫女還聽說,那兄妹竟有個不知廉恥的生母,竟……竟然……”少女羞于啓齒。
溫氏瞥她一眼,“竟然什麽?”
景瑛瑤欲言又止,“孫女說了您别氣。”
外頭什麽傳聞哪用景瑛瑤來學給她聽,她裝模作樣也不過是想看看這個孫女打什麽主意罷了。
“祖母我這把年紀什麽事沒經過,你隻管說便是。”溫氏接了丫鬟奉上的茶,喝了口。
景瑛瑤悄悄打量老夫人的神色,沒看出異樣,于是道“外頭都傳那程家兄妹的生母在京城沒臉沒皮地糾纏姑父,還有說姑父要休了姑姑,連帶表弟表妹也一塊送回金陵,改娶陳氏爲妻。還說宋、陳兩家當年本有意聯姻,是,是姑母插足拆散了他們,姑母鸠占鵲巢……”
“滿口胡言!”即便已經知道外邊的傳聞,溫氏還是因景瑛瑤這番話動了氣。當然,也有一點心虛在裏頭。
景瑛瑤跪了下來,“祖母,姑姑和姑父,還有咱們景家的名聲都讓他們糟踐了。您可不能不管啊。若是這般下去,孫女……怕是隻有做姑子這條活路了。”家裏有個名聲爛臭的外嫁女,多少會影響其他女兒的婚事,這在世家刻闆婚嫁氛圍裏特别普遍。
溫氏緩過氣來,盯着跪在跟前不敢擡頭,默默抽泣的孫女,忽然想起二房的态度……“如今你二叔二嬸不在家,你三哥又一心鑽錢眼裏。祖母年紀大了,挪動都不易,何況去與人争長短。若是身邊有幫襯的人也不止于此。祖母答應你,待這些風言風語散了,定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你就在家再陪祖母兩年吧……”
景瑛瑤忙抱住溫氏的腿,“祖母怎麽能說這般傷人心的話呢,孫女是蠢笨,可孫女對祖母的敬愛不比旁人少,祖母若要孫女刀山火海,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溫氏歎息,把她扶起來,“卻不想這偌大的景家,隻得你這孩子心疼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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