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前巷
朝晖照着手上的地址來到一小戶人家門前,經年累月的風雨侵蝕,木門已經陳舊不堪,上面的金屬扣環和裝飾包邊早沒了蹤影,隻剩下一個個印子,牆壁的石縫中生滿雜草,若非裏邊傳來打罵孩子的聲音,他會以爲白跑一趟。
“請問駱行是不是住在這裏?”朝晖拍了拍門。
“他死了。”門内傳來婦人的咒罵,接着又打了幾下孩子。
哭聲夾雜着咒罵擾得朝晖退後一步。
朝晖不用陪程寒去書院的時候都會給程馥跑腿辦相較重要的事,這主要歸功于他識字。也因爲這個優勢,白居和遠藤幾個都羨慕得緊,最近鬧着要開始讀書認字。
“你找駱行?”一個經過的老漢背着手在路邊望着他。
朝晖點頭,“老先生可認識?”
老漢擺手,“不敢當一句先生,駱行就住這裏。”說着朝門擡了擡下巴,“天黑才上工,現在應是在家睡覺。要是不着急可以等他出來。”
朝晖高興地向老漢道謝,老漢見他身着普通米灰色布衣,猜測他應該是哪個商行的夥計,估計是找駱行讨債的,于是沒再多說什麽,搖了搖頭慢慢吞吞回自己家去了。
朝晖不懂老漢最後那個眼色是什麽意思,不過确定駱行住在這裏就好辦多了。他在門口旁邊找了個凸起的石闆坐下。這一等就是日落。
木門吱呀打開,一個粗布年輕男子走出來,剛要往巷子口走就瞥見自家門邊坐着的少年。
朝晖已經起身,激動地上前,“大哥你是駱行嗎?”
年輕男子遲疑地點了點頭,“你是水門街那個酒樓的夥計?”
“你怎麽知道?”朝晖不可置信。
駱行也不說爲什麽知道,“有事?”他記得沒欠酒樓的錢啊。
水門街新開的那家“滿上”是金陵城當下最熱鬧的地方,他經過不下五六次,但一次都沒進去過。
朝晖掏出一封信雙手奉上,“這是我家小姐讓我給送來的。”
駱行皺眉,怎麽又跟什麽小姐扯上了?他半信半疑地接了信,揣懷裏。“天黑了這裏看不清楚,你先回去吧。”
朝晖想起之前小姐的吩咐,不假他人之手将信送到駱行手上,既然對方已經收下,那他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可以回去複命。于是也不多耽擱,跟駱行說了兩句跟高升學的恭維話,就一溜煙跑了。
駱行搖頭,剛才那少年明顯肚子餓得咕噜咕噜響,可見在這裏等了不少時間。
暢春樓
辛媽媽扭着屁股,一雙小腳從二樓走下來,見幾個壯丁貓在角落,罵罵咧咧地把他們趕起來,“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懶,上邊幾個窮鬼摸了姑娘不給銀子,還不快幹活。”她是真氣,自打來了個施芿,暢春樓的名号的确越來越響亮,可随之而來的還有沒完沒了的光看姑娘不花錢的窮鬼。
駱行跟兩個壯丁三步并兩步上二樓,跑堂的夥計一隻夾着托盤,一隻手嫌棄地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廂房。駱行幾個也不廢話,徑直往裏走。
“爺,奴信您才高八鬥,可媽媽說了,咱們這不興字畫抵酒錢。幾位爺就别爲難奴家了。”施芿爲難的聲音傳出來。
門是敞開着的,駱行幾個進去就見三名衣衫不整的姑娘和三名年輕男客拉拉扯扯,男客被姑娘們死命拉着不讓走,又窘迫又惱怒,其中一人怪姑娘們滿腦子銅臭,掃了今夜的興。
幾個姑娘也是真急,可畢竟瘦弱,那幾位男客别看文弱書生,力氣可比她們大多了。
“幾位看着像讀書人,怎麽,聖賢書都讀到褲腰帶上了?”老八叼着牙簽,歪着腦袋嚣張地上前推了一把其中一人,硬是把那人推倒在地。
“你……你們想動手?金陵可是有王法的……”
老八吐了牙簽,恥笑道“摸了姑娘吃了飯還不想給錢,不如請官老爺來陪諸位說說王法?”
沒想到暢春樓這種地方真會動真格報官,那三名書生都吓了一跳,他們是要考功名的,可不能将前程都折在暢春樓。
“小生出門沒帶錢,你們先記着。”
“沒帶錢不要緊,住在哪,哥幾個現在就護送幾位回去取錢。”
“你,你們欺人太甚!”
“客官吃霸王餐還叫了陪侍,完了不想給錢,我看是讀書人欺人太甚才是。”老九本身就長得醜陋,黑黝黝的臉一笑起來,特别能吓唬人。
一直沒吭聲的駱行仔細打量了三人的衣着配飾,在老八和老九身邊小聲嘀咕幾句,那老八也掃了眼三人的身上,笑道“暢春樓規矩字畫不收,但玉佩、手串倒是可以作數。時辰不早了,幾位若是不想哥幾個陪你們回去拿錢,就趕緊的。”最後一句聲音拔高,生生多了幾分威脅之意。
三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無可奈何地開始摸自己身上的東西。
辛媽媽拿着兩塊玉佩,找了樓裏專門處置這些“實物女票資”的老師傅來驗,确認水頭不錯,值幾個錢,這才将三人放走。三位姑娘回各自屋子重新收拾一番,繼續出來接客。
金陵的夜晚是熱鬧的,大多數酒樓、畫舫會堅持到四更天才收市。暢春樓不過夜的客人都會在這個時辰之前走,過夜的則在姑娘房裏睡到天亮。當然,要在溫柔鄉過夜自然要付出相應的銀子。
施芿将最後一位客人送出門口,轉身見駱行靠在樓梯下,她邊朝那邊走邊将随意搭在肩上的外衫穿上并攏好,原先暴露的春色全藏進衣服裏。
“妾今日得了壇佳釀,駱爺上去歇會兒可好?”秀麗的容貌薄施脂粉,加上身上散發出剛沐浴過的清香,整個人由内而外地誘人。
駱行淡淡地搖了搖頭,“不必。”
不是第一次被拒絕,施芿還是有些難受,那模樣别說多惹人憐愛。
辛媽媽不知看這畫面多少次,都有些膩煩了,“駱爺就去吧,不收你銀子,嗯。”
駱行垮下臉,“我去巡場。”
辛媽媽不依不饒地在他身後嚷嚷,“你真不上?她正是好年紀,不收你錢你還不上?是不是男人啊?”見駱行走遠,她又拉着施芿假關懷,“女兒啊,咱們這地方玩什麽都行,就是别玩真心。那位駱爺,算了吧,嗯。”
她老早就知道這兩人認識,駱行也是爲了施芿才來暢春樓當打手的。開始以爲兩人是姘頭,後來發現駱行目的純粹,就是保護施芿不受人欺負,别的一概不管。而施芿卻對駱行起了心思。
五更天,暢春樓上栓,駱行跟老八幾個互相打了聲招呼便各自回家。
剛走進福前巷,就聽見本不該這個時候出現的吵雜聲。駱行看到前方有人打着燈籠,有人舉着火把在他家門口朝裏探頭探腦。
“駱爺回來了,可算回來了。”一個沒梳頭的鄰居大媽急得叫喚。
駱行推開人群走進自家院子,就見幾個人拉着他那寡嫂和年幼的侄子要往外走。他上前随意擋了幾下,那些人就倒了地。寡嫂和孩子得以脫身,立即抱成一團縮在角落裏,抖着身體盯着院子裏所有人。
“這婆娘前日又欠了我們三千兩銀子,駱爺您到底想這麽着吧。”
他們都是賭坊打手,跟駱行這個寡嫂來往多了,也對駱行的身手有了一定認知。他們也不想上門,可這女人這次輸得有點大,東家不可能讓她拖。駱行在暢春樓當打手他們一清二楚,月錢不過二十兩,家裏産業也早被敗光,他不可能還得上這麽一大筆賭債。
果然,聽到三千兩,駱行臉色極爲難看,他先是将門關上,不想讓街坊鄰居看熱鬧。
縮在牆角裏的鄒氏顫顫巍巍地,懷裏的孩子沒完沒了的哭。駱行也懶得問她了,轉向那幾個賭坊打手,“你們打算怎麽辦?”
見他還算和氣,有人就壯着膽子說“東家的意思是沒錢就把人帶回去。駱爺,哥幾個也知道您是光明磊落之人,可哥幾個不也讨生活麽。”
駱行也不反駁,隻道“通融一天,我想想辦法。”
“駱爺您這不是爲難哥幾個麽,要我說您也不必管你這寡嫂了,她不是什麽好東西。外頭沒少唱您不是。讓哥幾個把她帶回去幫您出出氣。”
鄒氏聽說要被帶走,再看看駱行猶豫不定的臉色,立即撒潑打滾,孩子也不管了,邊哭邊說孩子爹怎麽就死了呢,丢下他們孤兒寡母的任人魚肉,小叔子沒人性,隻顧着花樓裏的女昌婦不管親人……越到後邊越難聽。
“幾位兄弟,就一天。”駱行從身上摸出幾塊碎銀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
“駱爺這……算了算了我們晚上再來。”
說是這麽說,但這幾個人也怕他們跑了,所以一直有人在門口守着。駱行能出去,鄒氏和孩子可不能離開半步。
駱行先從自己屋子裏的床闆下拿出一個布包,裏面是這院子的房契,又翻了翻其他地方,再沒什麽值錢之物了,這才出門。
從當鋪出來,駱行走到暢春樓門口,這個時辰暢春樓還沒營業。猶豫要不要進去找施芿,最後還是轉頭離開。那個小院子是他們駱家僅剩的唯一産業,眼下變成了手中這六百兩銀票。可即便如此,也遠遠不夠償還鄒氏的債務。
駱行在街上漫無目的走着,苦惱着如何才能弄到剩下的兩千四百兩。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前方的酒鋪。
是昨天那小子。
駱行才想起懷裏還有一封信,于是找了個包子攤,蹭了張椅子,從懷裏掏出那封書信。内容很簡單,“滿上”的東家程馥程小姐想聘他當護衛,酬勞豐厚,如果他有意向就到水門街“滿上”找周管事或者錢管事。
朝晖見駱行突然出現,甚是驚喜,“駱爺可是要上咱們家坐坐?”指的是小酒館。
盯着少年誠懇的臉,駱行忍了忍,最後還是點了頭。
程馥聽說駱行來了,還挺意外的。她總共送出去五六封信,隻有這位有回應。她讓人将駱行請到她專用的茶室,命玖玖上熱茶和點心,不可怠慢了。
駱行頭一次進這家已經名聲大噪的新式酒樓,見過世面的他也不得不贊歎這裏的精緻舒适。他一天沒吃東西,見茶點端上後也不客氣,捏起糕點整個塞進嘴裏。反正就算談不攏,他至少肚子是飽的。
程馥跟三位管事交代了幾句便抽身進茶室會客,此時桌上的點心盤已經空了,她又命人再去準備一些。駱行确實沒飽,那些精細吃食他也有十來年沒吃過了,機會難得,不吃白不吃,所以沒要面子。
眼前這個小女孩身着女先生裝,膚白無暇,明眸皓齒,年紀這般小已經讓人挪不開目光,再長大些怕是更不得了。
駱行吃飽喝足,将懷中的信掏出來放在桌上,“小姐在尋護衛?”
程馥點頭,“正是。”
駱行過去的經曆讓他習慣性比旁人多想一些。雖然金陵城不少人認識他,可打手、護衛這種活大把多人可以效勞,他不過是窯子裏看場子的壯丁,這位小姐獨獨對他抛出這麽大的誠意,實在不對勁。
“我不過小人物,小姐如何知曉我?”
料到他會質疑,程馥也沒有不高興,真假參半地告訴對方自己從京城來,一直想尋牢靠的護衛,偏偏人生地不熟,着人花了好些日子,細細打聽才知道他這号人物的。
她的條件挺苛刻,要求曾服軍役且身手了得,所以可選擇的名單并不長。費盡周折尋人,不是沒有回音就是瞧不上她小門小戶,直接回絕。獨他肯賞臉。
确認對方确實是看中他的本事,不是因爲他以前的經曆,駱行松了口氣同時也多了些底氣,“不知小姐想怎麽用在下?”
“如影随形。”程馥需要能随叫随到,随時能察覺危險而保護好她的護衛。所以她的要求并不低。
駱行覺得好笑,“小姐您這是要在下賣命啊?”雖然不知道這個小女孩能有什麽危險,但看看這酒樓的氣派,他多少也能理解對方的擔憂。
“簽賣身契十年,十年後駱爺去留随意。”程馥知道像駱行這種人,要他賣身是莫大的屈辱,她想買斷終生是不可能的。十年,雙方都有餘地。
駱行猶豫了,看小丫頭鎮定地喝茶,他試探性地開口“小姐出多少錢?”
聽到對方這麽快談錢,程馥也挺意外的,難道駱行是因爲有什麽難處才來的?不過怎無論如何,對她來說是好事。“玖玖去瞧瞧朝晖還在不在外頭,讓他回去把哥哥書桌上的柏木盒子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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