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荒慘淡而泛白的太陽挂在腦袋頂上,上古神和魔族少君在這黯淡的天光下一路向東走,由于天生不對頭,上古神力對混沌極其敏感,即使東荒的風沙再大,也依舊能在一片混亂中給她指出一條明确而清晰的路來。
此時風中突然飄來一絲血腥味。
執若鼻尖輕輕一動,立刻便分辨出這不是妖獸的血氣。
難道那鎮上還有人進入了東荒?
秉持着還有一口氣就能救的原則,執若伸手按上了天昭,和君寒一起循着血氣傳來的方向走去。
或許是因爲以前執若在此地封印了混沌,順帶着端了一連串妖獸的老巢,即使現在已過去數萬年,東荒上的妖獸們依舊記得那日讓它們瑟瑟發抖的強大神力,遠遠聞到她的氣息便立刻作鳥獸散。
于是執若趕到的時候,隻看到一群落荒而逃的妖獸的屁股毛。
以及蜷縮在地上的白衣男子。
他渾身上下都帶着斑駁的血迹,正瑟瑟發抖地将身體緊緊團在一起,像是在護着懷中的什麽東西。
這凄慘程度莫名讓執若覺得有些熟悉。
感覺到妖獸快速離去,又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白衣男子瑟縮着擡起頭來,露出一雙慌張而無措的琥珀色眸子。
是水君重庭。
重庭明顯也認出了上古神,他艱難地撐着胳膊跪起來,沙啞着喉嚨謝過了執若。
自從被上古神吓唬了一番趕出少君府之後,水君重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包括居瀛神君在九重天上的宴會,那時也邀請了他,但彼時執若卻并未在一衆大小神君中搜尋到他的身影。
可依這水君的廢物程度,爲什麽會獨自前來東荒這種地方?
上古神百思不得其解。
松開天昭劍柄,執若上前兩步在重庭面前蹲下,上下打量他一遍,并未在他身上發現多嚴重的傷口,于是一揚下巴,“水君爲什麽來這兒?”
重庭一愣,依舊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他猶豫片刻,“我是我是來找我三哥的。”
執若輕輕擰起眉頭,“水君重明?”
重庭點點頭。
“唔,可是重明不是已經”上古神拿手比劃一下,思索一遍終究還是沒想到合适的詞彙,“死了嗎?”
“對,”重庭眼神暗下去幾分,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東西,“所以我這次來是找他的遊魂的。”
執若和君寒對視一眼。
水君重明造反被鎮壓後,被割掉龍角殺死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隻是東海龍族失去龍角魂魄便會被束縛在世間,而且這被束縛的地方一般就是他死去的地方。
也就是說水君重明是在東荒死去的?
看着君寒和執若的神色,重庭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他慌忙垂下頭解釋,“三哥不是在東荒去世的,但他死後,二姐把他的屍身扔到了東荒。”
“喔,”執若了然地一揚頭,“然後呢?”
“然後三哥死後,我在三界各處找了許多年,一直沒有找到他的魂魄,但最近聽人說東荒莫名其妙産生了混沌,所以我便想着”重庭嗫嚅道,“想着來東荒看一看,看看是不是和三哥有關。”
執若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在重庭面前抱起胳膊,“若是有關呢,你能爲他做什麽?”
東荒的風沙中,重庭的聲音細微到幾不可聞,“我想把自己的龍角給他。”
上古神一時沒聽懂,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卻在下一刻倏然皺起了眉頭。
“你把自己的龍角割下來了?”
及至此時,重庭終于擡起了頭,露出額上兩個暗紅色的傷疤,他艱難地咧嘴笑了一下,“我,我從小便沒用,又傻又沒有天分,本就不适合在東海的皇族出生,但父王在的時候大家都很寵我,我什麽也不用多想,父王走後三哥當了水君,我也什麽事都仰仗着三哥,後來三哥也走了,我便仰仗着二姐,現在二姐也”
說到此處,重庭突然哽咽一下,像是哭了,眼中卻沒有淚流出來,他伸手抹一把臉上的血污,“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都蹇是二姐派來監視我的,其實根本沒有這種必要,隻要她說自己想當水君,我可以立刻退下來讓給她。可二姐要強,她一直對父王沒有傳位給她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搶到手的才有意義。”
說到這裏,君寒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神色一動。
顯然執若也察覺到了,她擰起眉頭,“搶到手所以你三哥當年的造反”
“對,”像是回憶起了痛苦記憶,重庭琥珀色的眼中溢出一點血色,“三哥沒有造反,是二姐抓了他喜歡的人類女子威脅他,而且那個女子”重庭羞愧地低下頭,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無能,“也被二姐殺死後扔在了東荒裏。”
上古神雖不問世事,但此時眼神也沉下來。
這神女到底是爲了那水君的位置有多喪心病狂。
空氣靜默下來,隻剩下風聲在荒原呼号,一直沉默着的君寒突然開了口,“東荒上遊蕩的那個幻境,是被你二姐殺死的那人類女子的吧。”
未等重庭做出回答,執若恍然大悟地一捶手,她總算明白自己感覺到的那點說不清楚的聯系是什麽了,合着這幻境完全就是水君重明的人類情人,因爲被生生拆散所以由執念産生的啊!
果然,重庭在兩人的目光下緩緩點了頭。
“我一直都知道原委,卻從來都不敢說,可自從知道東荒發生了變故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女子冤魂不散,三哥魂魄難安,”重庭艱難地抿一抿幹裂沒有血色的嘴,“我沒什麽用處,靈力不高,水君當得也不好,但渾身上下好歹也就這對龍角可能有點用,如果我把它給三哥,三哥是不是就能安心去投胎了呢?”
“是不是,我當初做些什麽,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呢?”
家破人亡,兄姊自相殘殺,凄冷的荒原中,不過萬歲的小小水君擡起他那雙依舊金色淺淡,在龍族看來是沒本事象征的琥珀色眼瞳,終于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看着這幅場景,執若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動。
而君寒則無聲地看着她的側臉,他知道,他的上古神應該是想到了自己初入三界時,那段孤苦無依的日子。
魔族少君并未開口,隻是沉默着握住了執若有些冰涼的手。
上古神帶着傷痕的瘦削右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之後反手用力握住他的。
仿佛握住自己在這荒涼人世僅剩的一點溫暖。
那邊重庭哭夠了垂下眼,看着懷裏的盒子,依舊滿腔悲苦茫然無措,不知去哪裏找尋自己的三哥,更不知自己拼命做出的這些許努力是否會起作用。
但此時一隻手伸過來将那盒子抽走,重庭擡眼去看,卻見白衣的上古神正面無表情地掀開蓋子,把盒子裏他的龍角拿出來。
“上神不可”
他沒說完,因爲上古神突然伸手撫摸了他額角的傷口,帶着柔和的靈力。
他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再睜眼時,上古神站在一邊癟着嘴,而魔族少君正沉着臉拿帕子給她擦手心。
應該是因爲上神摸了我的額頭,重庭默默地想。
但他立刻感覺到了哪裏不對勁。
顫抖着手摸上自己額角,原本應該是傷疤的地方,卻立着兩隻堅硬的龍角。
“僅此一次,”重庭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的上古神便一臉嫌棄地開口了,“你這龍角救不了你三哥,我也隻能幫你一次,下次再作死把自己龍角砍下來,天王老子都幫不了你。至于你三哥和他那人類情人,本上神有辦法讓他倆去投胎,你在這裏純屬添亂,一會兒給你個能驅妖獸的法器,趕緊麻利點滾出東荒吧。”
重庭摸着自己的龍角愣愣地看着執若。
接住上古神扔過來的一顆珠子,聽着她說三哥投胎了就通知他的話,看着她擺擺手離開的背影,重庭突然覺得,史書上寫的神憐世人,大概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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