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請。”

衍華伸手給君寒遞上茶。

走出無月山的少君并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去下山買菜，而是在邁出山門後腳步一頓，回望一眼身後霧氣氤氲的無月，拐個彎走向了旁邊的山頭。

衍華到底是入了神族名籍的正經神君，仙山比起孤家寡人上古神的山頭不知氣派了多少，山門口守着兩個白衣服的小神官，見君寒來便恭敬一俯身，禀告一句“神君在殿内等您”便爲他打開了上山的結界。

君寒踩着寒玉石的台階往山上走，神族大部分的神君殿分前殿和後殿，衍華的也不例外，前殿裏供着的是衍華的金身神像，後殿是他平日裏居住的地方。

隻是這神像實在有點奇特，被人在兩邊題上了一副對聯。

左邊是天下美人盡歸我有。

右邊是萬花叢中獨守金身。

橫批，兩袖清風。

實在是不倫不類。

但好在少君見多識廣，深深地明白能在這脾氣暴躁的上古神身邊安穩存活這麽長時間的人必定不大正常，于是他隻是眼神停留片刻，淡定地越過神像走向了内殿。

衍華神君的居所同他本人的風格不大一樣，并不如外人猜測的那般繼承了他的流氓氣質，沒有成群的漂亮仙婢，更沒有想象中的夜夜笙歌，反而搞得一派清淨，除花草樹木之外并無其他裝飾，乍一看倒還真有幾分正經神君居所的樣子。

上神若在此，一定會狠狠地“呸”一聲，再喊一句裝模作樣。

但衍華神君并沒有遭受此等待遇，畢竟此時上古神正在自己山頭上盤算着怎麽快速穩妥地把少君娶到手，并沒有時間來唾棄自己的鄰居。

“少君給本君的信，本君收到了。”衍華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看着矮桌對面的黑衣青年道。

君寒半月前從魔族托靈鳥給衍華神君帶了封信，但因爲衍華神君行迹不定，晚了幾日才收到，信中詳細陳述了執若靈力消失的狀況，以及表達了對上古神的擔憂，欲求衍華神君前塵鏡一觀上神靈力丢失的原因。

“神君對阿若靈力消失這件事，知道多少？”

“毫不知情。”衍華道。

少君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少君莫急，”衍華擺擺手道，“說毫不知情其實不大準确，但我實在想不出别的詞來形容。”

“神君請講。”君寒一颔首。

“我從未見過上神靈力消失的情況，也不知道這種情況已在上神身上存在了那麽長時間，确實算得上毫不知情，但得了少君的信，見得少君所描述的場面，我才大概能猜到一些東西。”

“差不多就是混沌剛被封印之後那幾百年，”衍華從腰間抽出扇子攥在手裏輕輕扇幾下，眼神微微放空陷入回憶，“當時上神的無月山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導緻山中靈氣外溢，沾染旁邊的山頭，搞得周圍一群小山包全都成了仙山，衆神君或是觊觎靈力，或是觊觎山中的上古神，都争着要來。我當時剛挨了天雷，這山頭離無月最近，靈氣也最濃郁，是個養傷的好地方，于是我在一衆搶得頭破血流的神君中脫穎而出，搶先搬來了這座山頭，同上神做了鄰居。”

說到這裏，衍華神君得意地看一眼君寒，果然從這魔族少君沒什麽大表情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本君當時怎麽沒有占到這座山同阿若做鄰居”的遺憾來。

“住得近了之後，本君就免不了發現點什麽，”衍華繼續道，“上神脾氣是世間難得一見的不好，也不喜人接近自己的地盤，行事甚爲嚣張，但是本君憑着一張風流倜傥英俊潇灑神見神”

“咳咳，”魔族的少君咳嗽幾聲，對上衍華神君看過來的目光，“神君略過這段。”

“啧，”衍華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略過就略過，本君後來發現上神每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會突然閉關，閉關時間是一至五日不等，而每當那時，不僅山外結界會削弱，無月山的靈氣也會減少。不但如此，上神閉關閉得久了，山中靈氣甚至會枯竭，連帶着周圍山頭的靈氣都匮乏起來，而這種情況一直到上神閉關結束才會恢複。”

“神君的意思是”君寒聽罷眉頭不禁擰起來，他沉吟片刻，“每當閉關就是阿若靈力消失的時候？”

“對，”衍華點點頭，“本君當時沒怎麽在意，但現在想來大概就是靈力消失，而且根據時間來看，應該是封印混沌落下的毛病，和她那傷了的右手差不了多久。”

說到這裏，衍華突然沉默了，他突然意識到這在三界看來無所不能，救世主一般的上古神，竟帶着一身傷病和不定時消失的靈力，奇迹一般地頂着無數算計和懷疑獨自走到今日，他手中的扇子緩緩敲着桌角，在寂靜的神殿中低聲猜測道，“或許，上古神，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厲害。”

君寒并沒有回答，他隻是沉默着端起茶杯，借以掩蓋自己顫動的眼神。

一個東荒封印，足以耗空半個神族，他的阿若又不是無所不能，一人擔了，怎麽可能毫發無傷。

還好，君寒在胸口的陣陣悶疼中心道，今後都有他了，再也不會讓她一個人了。

“少君要借前塵鏡可以，”此時衍華話音陡然一轉，“但是本君有個問題。”

君寒擡眼看着衍華，“神君請講。”

“少君在無月渡劫是偶然嗎？”

這個上古神還沒來得及懷疑的問題被當着面以一種過分直接的方式問出來，魔族的少君沉默了片刻，随後坦白道“不是。”

是刻意的，是他爲了能見到阿若，刻意謀劃的重逢。

君寒說完之後空氣靜默了片刻，衍華并沒有對這刻意的算計說什麽，隻是安靜地看着手裏茶杯杯底的一片細嫩新葉緩緩地向上浮，在接觸到水面的一瞬間，他才再次開口問道

“少君會與上神爲敵嗎？”

“我永遠不會做對阿若不利的事，”君寒回答道，“此生也絕不會允許别人這麽做。”

此時山頂忽然刮過一陣風，神殿外的樹木嘩嘩作響，在這呼嘯的聲響中，魔族的少君擡起一雙笃而定之的眼，一字一句地道，“我必會護她周全。”

衍華眼神一動，緩緩地收起了手裏的扇子。

神族和魔族因爲過于漫長的壽命，總是會無可避免地淡漠一些，他一直以爲這是世上無可奈何的事，君寒身爲一族少君，大概更會如此。可他虛活近二十萬年，神尊也做過，凡人也當過，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好歹也算都嘗過一遭，總以爲自己見得夠多了，覺得所謂風月情事也不過就那麽幾樣，此番卻頭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了如此強烈熾熱的真心。

跨越山海，一往而深。

濃烈得簡直讓他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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