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荒是片極其荒涼的區域,荒涼到有些怪異。
原本世上即使再偏僻險惡的地方,比如魔族,甚至比如地府,都多多少少有靈氣存在,也好歹有植物生長,但此地不同,它就像在三界成型時還未來得及發育完全便被抛棄了一般,隻有一片光秃秃的荒漠和成群遊蕩的妖獸。
是被遺忘的地方。
居瀛神君便被貶谪在此地駐守。
其實這話說起來不太準确,因爲他剛來的時候還隻是一個神官,神君的神格是在這幾萬年裏自己修出來的。
東荒這種地方,說是被貶谪,其實倒不如說是被流放,到這裏的人大多都不太可能活着回去,神族沾染了上神的無月山流出來的靈氣,因而境内靈氣豐沛,養出來的神官們大都也嬌氣受不了風浪,一般到這窮山惡水之處,過不了多久便會靈氣枯竭,彼時再來幾隻妖獸,便就隻剩下一堆白骨,随後東荒削人入骨的風吹上幾日,就連白骨也剩不下了。
所以必定是犯了要剝神格削神骨的大罪,才會被貶至此處。
但神族生活閑散舒适,并不會有什麽人去搞事,也沒有那麽大的事給他們搞,于是最近的數萬年中也就隻有居瀛神君來遛了一遭。
這位神君搞出了件難得的大事,在神族祭祀的當天,當着所有神族的面,一劍砍了神族的降神陣,又在降神台上點了把火,燒了個幹淨。
降神陣在三界初誕之時便存在了,帶來靈光又能增強大家靈力,是神族最倚重的陣法,被當年的居瀛神官一劍砍了,衆神震怒,要按規矩把他投進地府剝皮抽筋。但有人爲他求了情,說一族神官被扔進地府讓一衆地位低下又肮髒的小鬼撕咬,聽起來殘忍不人道,神族的面子上也不大過得去,于是便提議将他扔去東荒自生自滅。
其實這幫居瀛求情的人大概也并不是真心想爲他求情,隻是爲了自己和神族的顔面,替居瀛神官選擇了一種看起來更體面一些的死法。
諸神覺得這結果同投進地府沒什麽區别,不過是少受了點痛苦,于是一緻同意了這神君的提議。
神族衆人本以爲居瀛不過一介神官,沒有什麽出衆的本事,東荒靈氣又匮乏到了極點,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這膽大包天毀掉陣法的神官魂燈滅掉了。
但事情的發展好像和大家想的有點不太一樣。
他好像在東荒還過得不錯。
神族衆人對此十分疑惑,以至于有段時間大家每日朝會彼此之間打的招呼都變成了居瀛神官的魂燈今日滅了嗎?
但居瀛神君的魂燈生命裏異常頑強,一直虛弱又堅定地亮着,直到幾萬年後的那一天。
那日守魂燈的小神使跑來報告,說居瀛神官的魂燈有些異常,大家一想,有些異常不就是要滅了嘛,于是聚集到那魂燈面前想要見證這存活了這麽多年的魂燈滅掉。
唔,好像突然有些不舍。
魂燈的火苗在衆人的圍觀下有些顫抖,晃晃悠悠好像已經奄奄一息了,衆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它滅掉的那一刻,但片刻後,它猛地一躍,火苗竄得老高,燎掉了半圈神官的胡子眉毛,随後在衆人的注視下又恢複了原狀。
但衆人總覺得那裏有些不對。
他們愣了足有一刻鍾,直到九重天盡頭挂着的東皇鍾響完三十六聲,才緩緩回過神來。
于是一個神官終于捂着嘴喊出了聲
居瀛神官的魂燈變成了神君的魂燈了啊。
那個被流放到東荒的居瀛神官,他,他,他娘的飛升成神君了!
九重天上炸了鍋。
或許是出于某種捧高踩低的微妙心理,也或許是因爲近幾萬年神族有些衰落沒飛升過幾個神君,又或許是大家這樣那樣不可說的小心思,總之在居瀛神官飛升後的半個時辰内,帝君的神殿裏湧進了一大批請帝君召回居瀛神君的神官。
一月後,帝君傳令召回居瀛神君。
但這命令傳了足有半年才傳到東荒。
此時的東荒,
白衣神君一腳踩着半顆妖獸的腦袋,一手拎着還在滴血的神劍,單手抖摟開面前神官遞過來的神谕,隻掃過一眼後便似笑非笑地擡眼問站在他面前的傳召神官,“帝君要召我回去?”
傳召神官忙不疊地點頭,“九重天上已爲神君辦好了接風宴,就等您了,您收拾一下就随我回神族吧。”
“怎麽,”居瀛神君反手将劍插回劍鞘,桃花眼一挑,抱着胳膊問那傳召神官,“神族不追究我砍了降神陣的罪過了嗎?”
“當然,”傳召神官笑着道,“您現在是神君,還是在這荒僻一直飛升的神君,神族上下都歡迎您回去。”
“喔,”白衣神君卻并沒有傳召神官想象中那麽高興,反而好像有點不甚在乎,他一撚指,手裏的神谕便燃燒起來,随後歪着頭看那傳召神官笑,“我現在還不是那麽想回去,這地方清淨得很,住着還挺好的。”
随後白衣神君一松手,神谕的灰燼落到那半顆妖獸的頭上,頭顱眨眼便化成一抔塵土,飄散在東荒的風裏,居瀛神君掃一眼那傳召神官,無所謂地笑着拍拍手,轉身便要走。
傳召神官千想萬想,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隻能在原地茫然無措地打轉。
居瀛神君大概是真的沒想回去,一身白衣在東荒的風裏晃晃悠悠地往遠處走,竟也顯得自在。
但就在神君已走出不短一段路之後,忽覺眉心一燙,随後眼前場景跟着一晃,像是有什麽東西不受控制地從已被封存的記憶中隐約露出一角。
菩蘭飄飛的靈虛,地上亂跑的小神獸,碎天澤裏的巨龍,拖着尾巴的熾日鸢,以及拽着他袖子喊四哥的小小上古神。
都在他眼前浮光掠影地閃現。
白衣神君猛然止住腳步。
那邊的傳召神官還在思考對策,擡頭便見已經走了的神君又站回到他面前,神君臉上的笑已全然消失了,一雙眼睛着了魔似的盯着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上古神也會去我的宴會嗎?”
“嗯,這個,雖說上神避世不出,但我們一定會給上神遞去請柬的,上神可能會去。”傳召神官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答道。
“本君回去,”居瀛神君聽得這話眼神一動,他随手在地上一抓,那已成灰燼的神谕便又重新在他手中成型,他将那神谕拍在傳召神官的胸口,眼中像是流淌着金色光芒,一字一句道,“本君現在就走,立刻。”
“啊?哦。”傳召神官反應片刻,趕忙點頭,“那神君請吧。”
傳召神官轉過頭在前面帶路,沒有看到身後的白衣神君一雙眼已完全變成了金色,眉心漸漸顯出一道神印來。
東荒驟然起了風,像是某種莫名的力量在此地降臨。
白衣神君眨眼藏住自己的瞳色和眉心的神印,他輕輕一撫心口,感受着萬裏之外的另一位上古神的氣息與心跳,深深呼出一口氣。
小十三,四哥來找你了。
而此時少君府中,正在午睡的上古神眉心神印一亮,驟然驚醒,她急促地喘着氣坐起來,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望向窗外。
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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