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衍華神君扇着他夏暖冬涼的扇子從隔壁山頭上慢悠悠地飛過來。
衍華是帝君手底下最清閑的神君,執若一直懷疑這位神君大概是走了後門才升上神君的神格,沒什麽突出的功績卻占了無月山旁邊靈氣最充沛的一座山,整日裏拈花惹草,已在連續在女仙們創建的神族敗類榜上挂了近萬年,執若也不止一次見過九重天上的仙娥跑到他山門前哭哭啼啼。
但這些哭哭啼啼的仙娥們大都見不到正主,聽手底下那嘴碎的雜毛小神獸叨叨,衍華神君以前好像是應了一個凡人的願,改了那凡人的命格,天上落了神罰,罰掉了衍華神君半條命,養了近百年才養回一點神志來。
結果剛養好,這位神君又一頭紮回人間去了,好像是丢了一半的神力,天天在下界翻找。
命格爲天道所掌,是這世間最無力改變之事,任你是人間帝王還是尊貴神君,動都動不得。
這邊衍華慢悠悠地飄着,遠遠地瞄了一眼,看見這幅情形,微一思索,手裏扇子一敲,遠遠地喊道:“哎呦,這幹什麽呢,大清早的,諸位不睡覺都跑來上神的山門口幹什麽?”
神君你怕是對大清早有什麽誤解。
瘦巴巴的神君看見衍華神君頓時松了口氣,衍華神君是出了名的好說話,見誰都是一張笑臉,而且三界裏能同上神算得上幾分交情的也就隻有他了,有神君在,或許上神會好說話一點。
于是瘦巴巴的神君滿懷希望地望向衍華神君,微一點頭,道:“神君,我們來上神的山門口,爲的是請上神把今早渡劫的魔族交出來。”
衍華笑着看那神君一眼,卻并不說話。
那神君以爲衍華神君不說話的意思是要他繼續說,于是道:“神君今日來得正巧,可勸一勸上神把……”
“上神今日用早飯了嗎,”衍華神君并不理那瘦巴巴的神君,隻是轉向執若,“若是沒有,正巧我來蹭個早飯。”
瘦巴巴的神君被打斷了,疑惑地看着衍華道:“神君?”
此時衍華卻并不理他,隻是把手裏的扇子轉得飛快,繼續真誠地對上神提出他對早飯的建議“我覺得把你那雜毛小神獸烤來吃了就不錯。”
“去你的。”上神半真半假地踹他一腳,直到現在才終于露出點真切的笑意。
“神君?”直到那瘦巴巴的神君又喊了他一聲,衍華才回頭,這一回頭,衆人才發現了衍華神君早原來已收了笑,顯出難得一見的冷酷來,他垂眼俯視着那神君:“怕是三界安定久了,神君忘了這三界的規矩,誰惹得,誰惹不得,還要本君提醒一遍嗎。”
像是硬生生地掀開了三界六族的安定表象,把那并不需明說的事實裸地擺在了衆人面前。
事實就是,他們從不與上神對等,也沒有提要求的資格,每日能喘得一口氣,沾得一絲雨露天光,都是仰仗了執若。
瘦巴巴的神君今日啞了第三回聲。
此時上神低聲喊了句“衍華。”
下一刻,衍華神君又擺上了平常的笑臉,晃得衆人以爲剛剛的那句隻是錯覺,神君刷一聲把扇子抖摟開,輕飄飄撂下一句“諸位應是最近太過忙碌,忘了今日是什麽日子,帝君九重天上擺的宴不可不去。”
随後便頭也不回地同上神往無月山裏走去。
瘦巴巴的神君愣愣的站着,他并沒有收到消息,況且帝君擺宴衍華神君爲什麽不去,于是隻能戳在那裏。
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那位藍衣服的神君,他摸着腦袋哈哈笑起來“我最近糊塗了,竟忘了這事,這就去了,告辭。”
随後招了朵雲一溜煙地走了。
剩餘的人此時也明白過來,跟在那先走了的神君後面也走了。
見衆人都走,那畏畏縮縮的小神官也小步小步地往遠處挪,沒挪幾步,那瘦巴巴的神君也一拂衣袖,轉身走了,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冷哼一聲。
神族的神君神官們大都不會将小心眼表現得如此坦然,但顯然這位神君是個異數,絲毫不擔心會不會遭人非議,怕是以後報複起來也沒什麽心理負擔。
見那神君也走了,山前已再次空蕩蕩,小神官無奈地歎口氣,暗怪自己嘴上沒鎖,單單因爲上古神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便昏了頭,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了出來,此時想想便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前途來,聽說九重天上神君會濫用私權,不知自己以後還能否在神界混得下去,若是混不下去
小神官捂住自己的臉再次哀歎一聲,歎完之後無可奈何地也打算招朵雲離開這傷心地,但還沒來得及伸手,便聽見身後有人喊他。
“喂,這個接着。”
小神官回頭,就見一個閃着光的東西撲面飛來,他本能地一伸手,一顆圓滾滾的珠子被抓在了手裏。
觸手生溫,裏面封存的濃厚靈力壓得他心驚,差點手一抖就要攥不住。
“哎哎哎,你可攥好了,多了我可沒有了。”頭頂傳來上古神的聲音。
他擡頭去看,原本已經回去的上神卻又站在了山階上,抱着胳膊笑着看他,身後映着無月山上大片大片的繁盛草木,缥缈得就像個本不該存在于三界的神明,随後他看見神明沖他一笑,喊道“要是那個老頭找你麻煩,就拿這個扔他。”
小神官一時忘了言語,呆呆的看着上古神,直到她擺擺手,轉身不見。
恍恍惚惚間小神官想起他逃課聽的那些關于上古神的話本子裏被講爛了的那句話。
若有蒼生将折腰,應是上神執劍笑。
執若走到山門口的時候,衍華正扶着一棵樹喘氣。
上神十分疑惑,走過去拍他肩膀,結果被衍華一擡手擋住,執若擡眼看衍華,隻見衍華面色繃得極緊,低聲道“快打開結界。”
這住在隔壁山頭的吊兒郎當神君居然也會又嚴肅的一天,執若一挑眉,揮袖将結界打開一道口子,衍華神君一閃身就消失在結界後面,上古神跟在後面冷冷地掃視一圈周圍,确定無人後,也一閃身進了結界。
進到護山結界裏,衍華好像放松了幾分,伸手甩出一團霧氣擋住外界視線,下一刻身子搖晃幾下,就好像支撐不住似的單膝跪在了地上,執若皺着眉頭受了這突如其來的大禮,随後蹲下來看衍華,隻見垂下的發絲間露出一張蒼白帶着冷汗的臉來。
執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給他輸進去一些靈力穩住他體内亂竄的内息,問道“怎麽了?”
衍華撩起袍袖,露出來一隻被灼傷的胳膊,隻見手臂上一片慘不忍睹,血肉模糊之外還有暗色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在血脈裏蔓延,把一整隻胳膊都染成黑色。
原來是這廢物神君受傷了。
這倒黴的神君哼哼着疼死了,然後低頭調整一下氣息,“看不出來嗎,這是被傷到了。本君拖着個快死的身子趕回來找你幫忙,居然還幫你打發了一堆麻煩,”然後毫不吝惜對自己的誇獎,“本君可真是個熱心正直的好神君。”
但下一刻熱心正直的好神君便疼得嚎叫起來,上神手下微微用力,微笑着看着他道“沒讓你說廢話,我是問你怎麽傷到的,好歹也是個入了神籍的神君,不可能這麽沒出息。”
衍華神君哼哼唧唧地道“我今天在下界逛,跟人打起來了,被人傷到的。”
“人?”執若抓住重點問道,要真是被一個凡人傷到了,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及至此時,衍華神君那出走許久的臉面終于短暫地回來了,他拿扇子掩住臉,歎息道“對,我算着那就是凡人的命格。”
要說衍華算不準什麽執若都信,但算命格這事,大概是當年在這上面吃了虧,現在衍華随手一算,往前三世往後三世,一覽無餘,基本沒出過差錯。
執若恨鐵不成鋼似的歎口氣,皺眉收回一直在幫他穩定靈力的手,看一眼他依舊沒愈合的傷口,問道“所以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幫你輸半天靈力了,怎麽還沒好?”
然後這毫無同情心的上古神斜睨着衍華,追加一句十分過分的話“衍華,你該不會是到處浪,虛了吧?”
無端被扣上奇怪帽子的衍華神君一臉懵,片刻後反應過來,氣得直翻白眼“虧我剛剛還爲上神解圍,上神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執若把衍華那隻胳膊拎到眼前,邊觀察傷口邊道“用你幫忙,一群空有虛名的東西罷了。”
衍華上神你這句話莫不是在影射我。
衍華神君無力地歎口氣,調整一個舒服點的坐姿,突然正經了起來,看着執若道“上神,這三界安定是靠你得來的,衆生敬你,畏你,可是你别忘了,他們也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你,就等你哪天倒下了來補上一腳。”
執若手底下又一用力,衍華卻并沒用繼續嚎叫,隻是苦口婆心道“上神,仗着靈力強大行事太過任性終究不好,縱使你做的是對的,可樹敵太多,你能保證哪天不出意外?”
執若頭也不擡“啰嗦。”
“上神,咱倆是朋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太過張揚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執若終于擡起頭來,疑惑道“哦?”
衍華“怎麽了?不對嗎?”
執若面無表情地道“我一直以爲咱們兩個是蹭飯與被蹭飯的關系。”
衍華
最後衍華神君胳膊上的黑氣還是沒找到解決辦法,執若隻能先封住那半隻胳膊,領着衍華回山頂的小院去了。
至于爲什麽不讓衍華回他隔壁山頭,實在是衍華哀求得厲害,隔壁山頭底下都是得了衍華神君回神界的消息,從三界各地趕來算賬的女仙,衍華眼含熱淚看着她,抱着山階旁邊的一棵樹道“你要是非趕我走你就殺了我吧,看在咱們比鄰而居這麽多年的情分上,請上神給我個痛快。”
上山前執若遠遠地望了一眼隔壁山頭,山腳下一片仙氣缭繞,可見前來算賬的女仙人數衆多,而且估計這幾天等不到衍華都不大可能會走,鑒于女仙門的食宿需求,執若心裏盤算着在山腳下開個客棧大概能發家緻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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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若覺得這世上不會再有比自己更善良的人了,剛救了一個快死的魔族,又帶回來一個受了傷的神君,簡直是積了大德。隻是上古神不入輪回,身死魂消,這輩子積的德再怎麽算也算不到下輩子上,有點虧。
這山上的小院獨門獨戶,是執若剛入三界的時候自己搭的,隻夠自己住,偶爾來個人都要一個坐着一個站着。帝君來過一次之後,次日就派人來問她要不要把院子修一修,執若覺得自己搭的房子雖是醜了點,但是勝在醜得還有幾分可愛,于是婉拒了帝君的好心。
于是現在四個人在這院子裏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因爲視野所限,衍華一眼就瞅見了躺在躺椅上的魔族青年,這嫌命長的神君絲毫沒有在别人地盤上要收斂的覺悟,手裏的扇子刷的打開,矯揉造作地掩面而泣:“上神,我真是看錯你了,你居然在山上藏了野男人!”
這一副欠揍樣讓執若擡腳就踹了他一腳,毫不客氣地在衍華長袍上留下一個頗爲明顯的腳印“地上坐着吧你。”
衍華到底是沒有傻到真的坐在地上,他攏了袖子往旁邊一站,看着那黑衣青年道“剛剛外面吵吵鬧鬧跟造反似的,就是因爲這個人?”
然後又琢磨了琢磨,不解道“啧,上神,平時我也沒見你多麽好心,怎麽今天就救了這個魔族呢?”
執若伸出兩指探了探那青年的脈息,已經穩定下來了,頭也不回地道“衍華神君,我怕勸你不要在被我救了之後,站在我的山上說我平時不好心。”
“我看這人長得還不錯,上神你不會是”
這話音止于執若回頭的一記狠瞪,衍華立刻舉起手“好好好,我不說了,上神您繼續。”
繼續?繼續什麽?人已經救過來了,就這麽在自己山上待着也不妥,可是要送走,能送到哪兒去,魔族?
執若這時才恍然驚覺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早知道這樣就扔給山底下那群人了。
這麻煩可能意識到了有人在說自己麻煩,居然緩緩睜開了眼,然後似是沒反應過來似的環顧一下周圍,執若和衍華都沒有動一動的意思,于是執若那濫好心的雜毛小神獸颠颠地跑去把他扶起來,問道“你感覺怎麽樣。”
那青年緩緩道“還好。”
還挺鎮定,執若想,要是自己渡着劫暈過去了,先來看見三個人看猴似的圍着自己看,我肯定吓得蹿起來,這個人表現還比較平靜,當然不排除他現在沒力氣蹿不起來的原因。
但執若卻在跟那魔族對上眼的時候一愣,然後察覺出點細微的,說不出的不對勁來。
“你叫什麽?”執若看着那魔族青年道。
魔族的青年微微一笑“在下君寒,多謝上神今日救命之恩。”
上古神抱着胳膊并不動作,隻是道“你還站得起來嗎?”
天魔劫已過,又吃了一顆她的藥,應當是沒什麽大問題。
“沒問題。”那魔族青年果然點點頭,然後站了起來。
執若盯着君寒眉心漸漸消退的魔印看了片刻,然後突然轉向衍華“你是在哪裏傷到的。”
“怎麽問這個”
“哪裏。”
“下界的悅鳴國都,一個黑衣人。”
上古神聽聞這話,當機立斷地做了決定,“我們去悅鳴,”然後對君寒道,“無月山裏你的靈力會被壓制,出去之後是神族的地盤,難保你會怎樣,不如跟我們一起。”
那魔族青年點了點頭。
說走就走的上古神留下雜毛小神獸看家,同君寒和衍華從無月走出來的時候,終于幾不可查地深深呼出一口氣,伸手按住了微微發熱的天昭。
天昭上一次有反應,還是在她渡上一個雷劫的時候。
其實說到底她并不怎麽在乎這魔族青年到底能不能走出神族的地盤,無月山上清清冷冷數萬年光陰,早就不是剛入三界的熱心小上古神,還留在這裏,不過是爲了等着自己剩下的那個劫數。
今日終于讓她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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