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上神從不講理。
上神是靈虛的最後一個上古神,阖族上下都死了個幹淨,卻還是天生便比這三界衆生高了一等,腳下踩着神族靈氣最充沛的一座山頭,手裏捏着世上最厲害的一把劍,便是帶着一身世上最難得一見的臭脾氣,衆生也必得尊稱一聲上神。
所以一群人圍在山底下要上神交出那個魔族的行爲就無異于找死了。
今天早些時候,懶散的各族同胞被響徹三界的劫雷聲震醒,空中靈氣的震蕩卷起猛烈的氣流,夾雜着逸散的魔氣,迅速傳到所有人的神識範圍裏。
且不論修爲高低,但凡是個有些法力的,就能分辨出這是個魔修在渡劫,渡的是天魔劫!
大家懷揣着這樣那樣的念頭仔細聽着劫雷聲,對這位魔修能否安然渡劫也懷着這樣那樣的期望,如今六族修爲懈怠,比之三界初誕混沌作亂時十分不成氣候,過了天魔劫的魔修也就隻魔尊一位。
但好在這不成氣候不成得十分平均,要弱大家一起弱,各方勢力互相牽制,于是大家弱成了十分和平的六族。
但眼下這位,若是過不了還好,大家頂多唏噓幾日可惜一下那位萬年難得的天才,若是過了,三界六族重新洗牌,還能不能平衡就難說了。
當的一聲,九重天上東皇鍾一聲巨響,然後是緊随其後的更密集的響聲,整整八十一聲,響徹天地,預示着這位魔修渡過天魔劫,靠近了那模糊的所謂的天道。
對于這魔族來說,過了天魔劫可喜可賀,但這選的渡劫的地方有點不大妥當,他選在了無月山。
無月山在神族的地界裏,即使上神再怎麽跟六族無瓜無葛,身在神界也是事實,而神族大概是六族裏最小心眼的一族了,于是心思各異的神族衆人扯起個冠冕堂皇的幌子說服自己天魔劫過後,修爲不再受限,要是個和善的魔族還好,若是好巧不巧撞上個壞了心的,到時候出來禍禍三界那還了得,趁着剛過天魔劫,這魔修還虛着,大家來審一審他。
于是大家各自扯住這幌子的一邊,維持着一團和氣的假象,一起聚在了無月山底下。
此時一個被打發去山門試探的倒黴小仙戰戰兢兢地跑回來,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上神,上神說,說她沒看見無月山上有人渡劫。”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既然都找到了無月山底下,那就不可能是找錯地方了,更何況天魔劫那麽大的劫,渡完之後必定會有一段虛弱期,不可能在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走掉。
隻是被上神一句沒看見輕描淡寫地就揭了過去。
可上神脾氣雖差,但已很久不出無月,也不大關心這三界之事,幹什麽去幫一個不知道從那裏冒出來的魔修,閑的嗎?
可三界之大,還真有這麽閑的人。
無月山頂上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裏,執若披着外衣打着哈欠一臉困意地站在院子裏,這位上神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每天七個時辰的固定睡眠時間,基本聽不到任何不想聽到的東西。
但可能冥冥之中上天非要讓這懶散的上古神湊一湊今日這熱鬧,雷劫聲沒把她吵醒,東皇鍾響聲也沒把她吵醒,反倒是山底下那群人叽叽喳喳的議論聲把她吵醒了——山腳處有傳音法陣,隻是一直關着沒用過,今日不知是哪個腳上長了眼的一腳把壓住陣眼的石頭踢飛了,于是正在夢裏揪父神他老人家胡子的倒黴上古神直接被灌了一耳朵義正言辭的胡說八道。
被吵醒了。
從三界各族流傳的傳聞來看,上神的脾氣本就稱得上個差字,沒睡醒的上神脾氣就稱得上極差了,現在非自然清醒的上古神十分煩躁,攢着滿肚子的火氣要撒出去,于是當自己手底下的雜毛小神獸垣風跑上來,告訴自己山底下那群人派了個小仙來問自己山上有沒有掉下來一個渡了天魔劫的魔修時,執若眼睜睜的看着正正好掉到自己門前的黑衣青年,攏了攏壓出褶子的袍袖,十分坦然的說出了沒看見三個字。
站着喝完一杯茶之後,執若稍稍清醒了點。
至于爲什麽站着,執若看了眼占了院子裏唯一一把椅子的還無知無覺的魔族青年,跟自己沒個眼力價的雜毛小神獸說“你把他搬上去,我坐哪兒?”
雜毛小神獸勤勤懇懇的把那魔族青年的手腳都擺順,規規矩矩地放成他覺得舒服的姿勢,說“上神我覺得可能他更需要這把椅子。”
執若把空了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毫不留情地打擊這同情心泛濫的雜毛小神獸“我看他馬上就不需要了。”
垣風“爲什麽?”
執若在台階上蹭了蹭鞋底并不存在的泥,斜着瞟了一眼椅子上一身血的青年,說“沒看見嗎,快死了。”
沒見過世面的雜毛小神獸立刻慌慌張張地問“怎麽可能,他不是過了天魔劫了嗎?”
覺得自己見多識廣的上古神磨磨蹭蹭地顯擺自己,一指那魔族青年的眉心“看見那道魔印了嗎?”
雜毛小神獸點點頭。
執若把這倒黴的魔族青年當成了教科書,給這傻兮兮的雜毛小神獸長長見識“魔印是魔族的象征,法力越高魔印越完整,你看着位,魔印長得這麽端正,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魔。但魔族一般不會主動顯露自己的魔印,隻有在非常虛弱,掩蓋不住的時候才會露出來。”
聽執若點評完這位魔族青年的魔印,雜毛小神獸還是不死心“那他可能隻是虛弱,并沒有到要死的地步啊。”
執若點點頭“隻看魔印确實看不出來死活,但是我不看魔印也知道他活不長了。”
這臭顯擺的上古神不說緣由,但雜毛小神獸覺得這一定是某種十分長見識的緣由,遂立刻崇拜的贊歎一聲,順溜地問道“爲什麽?”
執若擺出一副“看你這麽想知道本上神就勉爲其難告訴你”的欠揍樣“因爲他掉下來穿過了我的護山結界,這結界是本上神剛來三界的時候設的,這麽多年了,沒想到還挺管用。”
“”
雜毛小神獸仰頭看天,果然看到了一直罩着無月山的護山結界在正頭頂上破了個洞,邊緣上靈光流轉,顯然是剛剛發出過一次攻擊。
垣風憂心忡忡“上神,不把結界補上嗎?”
結果小神獸忠心的建議隻換來了懶到家的上古神一擺手“不想補,累。”
結界補不補的,不是很重要,但是現在面前躺着個活生生的人要死了,救不救這确實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山腳下的傳音法陣聽到的東西來看,這大概是個被大家期望着死了最好的可憐孩子,于是這還沒長大的上古神心裏那根非要和别人逆着來的刺動了動,決定大發慈悲施以援手。
說到底這人其實被天雷傷得不重,主要還是被那看誰都不順眼的結界傷的,執若在自己的乾坤袖裏摸摸索索片刻,掏出來一粒賣相不怎麽好看的丹藥來,塞進了那魔族青年的嘴裏。
荊魂草煉的藥,不知多貴重,這敗家玩意兒說給就給了。
這時山底下那倒黴的小仙又跑到結界邊上哆哆嗦嗦地喊話“上神!上,上神!”
這小仙明明怕得直哆嗦,但嗓門居然還是格外的大,炸雷似的落在執若耳邊,震得腦仁疼。
于是脾氣不好的上古神整了整外袍,下山去找這膽大包天的小仙和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們算賬去了。
這邊山下,那小仙還在無知無覺地喊,結果一錯眼看見一位白衣上神提劍從山間走下來,白衣不染纖塵,眉目昳麗,大嗓門小仙一哆嗦,差點從山階上滾下去。
都說上古神入三界,封混沌,鎮幽冥,是舉世無雙的大能,大家無數次描述這位上神的功績,竟忘了一提這位上神的容貌。
大嗓門的小仙就這麽愣着,直到執若走出結界,用帶着劍鞘的天昭碰了碰他的胳膊,問“你是哪位神君座下的小仙?”
那小仙又是一哆嗦,條件反射似的大聲回答“上,上神,我是居瀛神君坐下的小仙,我,我叫金風。”
“居瀛神君?”執若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卻死都想不起來哪裏聽到過,于是擺出一副平日裏應付所有人的“本上神知道了,爾等退下吧”的坦然神态沖金風點了點頭,拎着天昭繼續往下走了。
從山門到山腳下的幾步裏,每往下一步,耳邊的聲音就越嘈雜,天昭大概跟自己的主人一個臭脾氣,在劍鞘裏掙動不已,若是平時,執若大概還有心情去安撫一下,但現在懶得理睬,臭脾氣的神劍沒了束縛,“唰”地出了鞘,飛出了山門。
山下衆人隻覺胸口一窒,後退半步,便見一把劍帶着磅礴靈氣壓下,正正好插在無月山的地界邊上,藍色劍光一閃,用一種十分上古神的風格擺出了一副過界者死的架勢。
随後白衣上神走出來,反手把天昭插回劍鞘裏,冷冷地斜睨一眼,沒什麽表情地道“何事?”
剛剛聲音最大的藍衣服神君此時卻頓時噤了聲。
人群一陣沉默。
最後一位瘦巴巴的神君站出來,深行一禮,道“我等來意想必上神已非常清楚,還請上神将那魔族交出來。”
上古神聽得這話卻意味不明地笑了,手裏的天昭在地上劃着那道無月山同神族的交界線,回頭看一眼背後沉默着的山,道“本上神這山上有結界擋着,哪裏來的魔修。就算是有,交給誰,憑什麽?”
憑在場半數神君都算得上上神長輩?
瘦巴巴的神君默默否定了這個想法,上古神是靈虛出來的,縱然年紀小,三界能得衆人喊一聲“上神”的也隻有這麽一個,誰敢稱是她的長輩?怕是得她喊一聲長輩,天雷都要落下來幾道。
于是瘦巴巴的神君改了口,換了個更唬人的說法,“憑上神還身在這三界中,便沒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執若看着這胡謅的神君,一撩袍子在山階上坐下,一眼掠過在場的所有人,不甚在意地道“還有呢?”
“也憑上神占着神族上好一座仙山,理應配合神族。”瘦巴巴神君旁邊又站出來一個神君。
無月山是定界之戰時上神自己打下來的,同神族沒有半點關系,此時這話就無異于耍流氓了。
“那神君的意思是,”上古神托着下巴問,“是說本上神平白占了神族的地方,就合該幫着你們是吧。”
“就是如此。”瘦巴巴的神君答道。
“怎麽這樣,這不是忘恩負義嗎。”人群裏突然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衆人一同扭頭去看那聲音的來源,卻見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小神官,他大概也覺出來不對了,哆哆嗦嗦地往人群裏躲。
“你剛剛說什麽?”瘦巴巴的神君一把拽住那小神官道。
“沒我沒”小神官看執若一眼,見那上古神正笑着看他,眼神溫和,于是又突然改了口,卻依舊哆哆嗦嗦,像背課業書一樣緊張地道,“各族,各族的課業書上都有寫,上神封印混沌,是三界的恩人,三界三界的每個生靈都應當感激上神,你們現在不僅不感激,還逼上神,交出那個魔族,不是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麽?”
“喔,原來各族的課業書都是這麽記載本上神的啊,”瘦巴巴的神君還未開口,上古神笑着出聲了,“原本依神君的态度來看,本上神還以爲自己是三界的罪人呢,搞半天原來不是啊。”
瘦巴巴的神君被人當衆拂了面子,憋了一肚子火氣,隻是不好對上神發作,隻好撒到手裏攥着的小神官身上,但此時那邊的上古神卻撣撣袍子站起來了,若有若無地輕飄飄看一眼那小神官,滿不在乎地笑了“神君不用在本上神這山門口訓他,左右對本上神也沒什麽影響,今日本上神是沒見過什麽魔族,也交不出來,諸位都請回吧。”
說罷轉身便走。
“上神,”瘦巴巴的神君扔開那小神官,往山腳走了兩步,卻還是止于那一道界限,“上神今日當真是不肯将那魔族交出來?”
上古神停下腳步回頭,并不回答那神君的問題,隻是笑道,“幸而諸位現在腳底下踩的是神族的地盤,本上神看在帝君的面子上,倒不會把你們怎樣,可要是膽敢再往前幾步,”上古神突然收了笑,黑沉沉的一雙眼看着衆人,“奪人神格的事本上神不是沒幹過。”
這帶着血氣的一句話立刻把衆人扯回了數萬年前混沌作亂時的腥風血雨中,彼時三界的命運都捏在上古神一個的手裏,她說生便生,說死便死。
瘦巴巴的神君終于收了聲。
初春的山風裏,拎着劍的上古神隻身站在山階上,一身白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冷眼俯視着面前的一切,一時間竟無一人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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