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院子裏!”随着神族四面八方沖上前,衍華大喊一聲,一把拽起從谙返回小院,又反手一劍送出,砍倒幾個已經追到他們身後的神族。
可此番神族來人衆多,衍華能放倒的不過是個零頭,大批的神族沿着山階湧上來,衍華見狀隻能一腳把小院木門關上,極其迅速地摸出幾張符咒貼到四周,再抽出腰間佩劍反手一插,就在倉皇中做出了這麽一個簡易的陣法。
“将何!”衍華喊一聲提劍要往外沖的白衣神尊,“去把你師尊給叫醒!你們和從谙一起先走!”
“走個屁!”将何腳下不停,“周圍都是人,從哪兒出去都會被盯上!還不如一劍殺出去,老子就不信還能死在這兒!你看好我師尊!”說罷就要繼續往外沖。
“你是不是傻!”衍華道,“你真當自己是個能人了?都是兩隻胳膊兩條腿,外面那麽多人,你怎麽打得過!”
他一把拽住将何後衣領,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那棵菩蘭樹後邊有你師尊一開始設的傳送陣,能到下界,我一會兒拿符咒造三個你們的虛影,應該能糊弄片刻,你們就趁着那空檔進去。出去之後,立刻藏住氣息,知不知道!”
将何愣了一瞬,“什麽時候弄的傳送陣,我怎麽都不知.”
“别廢話,老子跟你師尊認識的時候,你還在娘胎裏睡覺呢!”緊急之間他擡腿踹一腳将何,“快去把你師尊叫醒!怎麽那麽磨蹭!”
“那神君你呢?”
“老子用你管!”
将何呆立片刻,還是一咬牙轉身往小屋跑。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神君們的身影一波接一波,穿過層層黑夜,如同幽靈般掠上來,開始攻擊衍華的陣法。
眼見将何去了,衍華随後轉頭看向一旁的國師:“從谙你也快去。”
可國師隻是頂着一張面癱臉,無聲地走到他身邊站定。
“别鬧,不是時候,”衍華一邊支撐着陣法,一邊快速地攥一下從谙的手,“乖,去那棵菩蘭底下,我先送你們出去,一會兒就去找你。”
這話明顯是句沒什麽可信度的安慰。
國師一動不動,隻是低聲道:“我陪你。”
“不用,”衍華低笑一聲,回頭看從谙,“這些人都是沖着屋子裏那倒黴東西來的,不會太過注意我,你先走就好,我很容易就脫身”
“衍華,”國師打斷他,黑暗中緊緊盯着白衣神君的雙眼,依舊重複道,“我陪你。”
衍華沉默片刻,像是僵持着,可最終還是洩了氣,他牽着從谙的手将她帶進懷裏,随後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你可真是.”
後半句淹沒在滿天的攻擊聲中。
此時将何卻突然從小屋中跑出來,朝衍華大喊:“我師尊情況有些怪,叫不醒!”
衍華帶着從谙轉身。
還未走到房門,屋内濃郁的安魂香味道便撲面而來,衍華氣得大罵:“他娘的這倒黴東西傷勢這麽重,又放了這麽多安魂香,怕是要睡到下輩子去!”
“别叫醒你師尊了,直接把她抱出來”
話音未落,轟地一聲地動山搖。
衍華的陣法被猛烈地攻擊,雖堪堪撐住,可反噬之力還是讓他臉色蒼白了一瞬,從谙立刻扶住他胳膊,另一隻手繞到他後心,緩緩輸進去一陣溫和的靈力。
隻是還沒等衍華緩過一口氣來,山上飓風忽起,靈氣交雜混亂起來,衍華似有所感地一擡頭,竟見一張巨陣兜頭朝他們罩下來。
白衣神君的臉色一時間難看至極。
“衍華?”國師覺出點不對勁,低聲喚他。
“誅神陣,他們竟然把誅神陣請了出來,”衍華隻覺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渾身上下濕了個遍,心頭一寒,“誅神陣被帝君掌管,也就是說,這些事後面,都是帝君同意的麽,他也覺得執若”
将何打斷他,他大概也聽說過這厲害的陣法,臉色一黑,道:“老子管他同不同意!帝君算個屁!先把我師尊救出去再說!”
随後轉身要去把執若抱出來,卻被衍華一擡手攔住。
時間緊急,衍華的陣法不知還能撐多久,将何半是煩躁半是疑惑地擡眼看他,卻見這神君臉色在夜色中近乎蒼白,擋在他身前的手正在發抖。
“衍華神君?”
“沒用的,”衍華道,“誅神陣一出,靈力被切斷,傳送陣法是不可能再運轉起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們都逃不出去了。”
将何面色一僵。
自己死了沒什麽,可執若有個三長兩短将何必定不能忍受,他不甘心地道:“可誅神陣不是行使神罰的時候才可以請出來嗎,我師尊又沒做錯什麽,爲何要如此對她.”
“行使神罰就絕對公正了?誅神陣下無冤魂,”衍華苦笑一聲,眸光看向将何,“你知道爲什麽嗎?”
“因爲誅神陣連魂魄都不會給你留,冤情當然無處訴說。”
下一刻,随着兿珏神君一聲令下,陣法醞釀出巨大靈氣,在空中緩緩凝結成巨箭,鋒芒畢露銳氣逼人,直指山間小院。
“小心!”衍華大喊起來,他話音未落,巨箭飛出,與小院外的陣法相擊,衍華的陣法幾乎沒有反抗之力地瞬間便碎了,暴虐的靈氣卷起狂風,幾人仿若風中浮絮被吹起,将何撐着劍在院中一路劃出深深溝壑,衍華則護住從谙,幫她擋了撲面而來的強大攻擊,再加之陣法碎裂的反噬,當場一口血咳出來。
一擊得逞,外面的神族竟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繼續準備下一次攻擊。
眼看下一隻巨箭就要凝結成形,衍華依舊擰着眉頭堅持護住從谙,将何則拔出佩劍轉身往執若那邊跑,想在一片混亂中護住他師尊,可就在此時,一絲魔氣在狂風中悠悠地漂浮起來。
這魔氣看似慢,實則極快,眨眼間鋪散開來,以執若爲中心升起一片屏障。
“魔族少君?”山外的兿珏神君見得這魔氣,神色一滞,指揮攻擊的手頓了頓,他四下觀察起來,“難道消息有誤?魔族少君并未離開?”
外面的兿珏疑惑着,屏障内的三人也在疑惑着,将何轉頭看向屋内,道:“那魔族他留下了神識?”
衍華抹一把嘴角血迹,微一點頭,“看來是,隻是這屏障出現得也太晚了點,老子差點舍身就義。”
說罷衍華舒出一口氣,脫力似的靠在了從谙肩上。
君寒的屏障甫一升起,外面的攻擊便暫時緩慢下來,像是在觀望局勢,三人終于有了片刻的喘息時間。
屋外一片混亂,屋内的執若卻依舊在昏睡,少君的屏障似乎自帶隔音效果,在震耳欲聾的攻擊中,上神無知無覺,眉目沉靜舒展。
君寒的安魂香放得實在是太多了,她一睡便是一個下午加晚上,在這漫長的幾個時辰裏,她魂靈兜兜轉轉,再次陷入了那片不知名的,光影雜亂的夢境中。
隻是此次出現的場景卻不是一片模糊的無邊黑暗,而是她在記憶中已經快要忘卻了的,父神的講經堂。
講經堂坐落在父神的府邸邊上,是他心血來潮建成的,外面看起來氣派,其實原身是個柴房,冬冷夏熱還不通風,執若有漫長的一段時間都在裏面聽講。
不幸被捉去聽經的隻有她和她十二哥,畢竟其他兄姊們都已經成年,有自己的職責,隻有十二哥還不到年齡,而她
她生來無所掌。
無所掌故而無所事事,又恰巧父神當時覺得她和她十二哥整天摸魚抓鳥實在是閑得慌,加之又突發奇想,想幫他們提高一下所謂的思想覺悟,于是便把他們抓來了這裏。
睡眠被大量剝奪,再也沒空到處亂跑,還要背那磚頭厚的舊經書,執若一時間從自由散漫的野孩子變成了遭受管制的小學童,怎一個慘字了得。
記得當時聽經要卯時初起,執若懶覺睡多了不習慣,每次被她四哥從被子裏撈出來趕去聽經,都痛不欲生,心中質問八百遍自己是不是撿來的孩子所以沒人疼。
唔,她好像就是撿來的。
當時爲了多睡一會兒,執若和她十二哥曾想無數逃課的辦法,裝病和玩失蹤是最常用的,但奈何父神老謀深算,一律沒能成功實施,反而榮獲經書抄寫數十遍。
故而就算幾月後父神講經的課程結束,那些日子依舊是執若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
可相隔萬年,兩界之遙,此番入夢,執若對這講經堂的感覺卻變了個樣。
夢中的時間是清晨,熾日鸢的光穿過窗邊的藤蔓漏進來,在堂前投下斑駁的陰影,風穿過講經堂,灌進執若的衣袖,她穿過畫了一隻巨大驺虞的屏風,拐進了堂内。
裏面她十二哥正坐在窗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垂下去,又在碰到書桌的前一刻猛地擡起,如此反複。幼年的小上古神難得沒一起犯困,而是趴在桌前,晃蕩着兩條小腿,在一張紙上畫着什麽,父神則坐在蒲團上,低聲念着一段經書:
緻虛極,守靜笃,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
除去父神的講經聲,堂内安靜極了,執若仿佛一縷幽魂一般,晃晃悠悠地走過天诃上神身邊,走過幼年的自己,見她手底下是一張畫滿了小王八的宣紙,手上臉上墨水斑駁,她輕笑一聲,繼續往前走去。
她走到父神對面,覺得左右一時半刻也出不去這夢境,索性一撩袍角在蒲團上坐下,頭一次近乎認真地聽起這講經的聲音來。
熏香悠悠地燃着,父神的聲音沉靜而安定,屋外間或傳來一點蟲鳴,執若那因爲混沌而焦急浮躁了多日的心緒忽地就沉靜下來了,她緩緩阖上眼,伴着經文梳理起自己的經脈。
“小十三,你在畫什麽呢?”
經文聲停了,執若依舊閉着眼,她聽到衣袍摩擦的聲音,父神卷了經書在手裏,輕聲招呼小上古神,“拿來我看看。”
小上古神猶豫着。
“無事,我就是看看,不罰你抄寫,”父神道。
得了免抄的許諾,小上古神這才從椅子上跳下來,拽着那張滿是小王八的紙踢踢踏踏走過來。
腳步聲近了,自己幼年的聲音清脆地在執若耳邊響起,“我畫的是.”
“噓,”父神道,“小聲地說,别吵醒你十二哥,他昨天抄寫太晚了,我們就給他睡一小會兒。”
“好,”小上古神立刻放低了聲音,“我畫的是靈淵裏老烏龜的兒子們,還給他們起了名字。”
“哦?”父神接過那張紙來,看一眼上面亂七八糟的小烏龜,“小十三想養一隻嗎?”
“不想,”小上古神道,她緊挨着虛影一般的執若坐下,稚嫩的聲音近在執若耳邊,“我其實是聽說給烏龜起名字可以辟邪,我想試試。”
“辟邪?”父神像是被這理由逗笑了,他低低地笑起來,“小十三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唔,怎麽說呢,”小上古神像個大人一般有模有樣地坐正,拿小手撓撓額頭,“這可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父神:“.”
“小十三,你要知道,你的兄姊們都沒娘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上古神道,“父神你别說那些有的沒的,先聽我說。”
父神低歎口氣:“好,你說。”
“我好像遇到了一個劫數。”
一旁的執若猛地睜開眼,看向身旁年幼的自己。
她說什麽?劫數?
可小上古神顯然感受不到她,自顧自地道:“我魂靈受困,想要消滅一物,可卻又遇到了情劫,塵世牽絆太多,理不清三界與靈虛的關系,又不明白自己留存的意義,千絲萬縷虛苦勞神,境況困頓憂心.”
執若的眼睛漸漸睜大。
這是
穿堂風吹起父神手裏的紙張,劃過執若眼前,一瞥間她見上面那一堆小烏龜都變成了人或物的名字,有混沌有東荒,有衍華有将何,有神有魔,有她所有顧慮擔憂,雜亂而帶着某種聯系,在上面鋪陳着。
執若明白了,這才不是她用來辟邪的亂畫,這是她的牽絆與劫難。
而後風聲越發地大了,父神手中的經書書頁翻飛,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桌椅闆凳,前廳後堂,屏風壁畫,以及一邊打瞌睡的十二哥和旁邊的小上古神都漸漸虛無,最後他們倏爾消散了,隻剩下她與父神對坐。
那張寫滿了牽絆與劫難的紙漸漸地落下來,上面的人和物一個接一個地化爲墨迹,最後糾結凝聚成一個名字:
君寒。
父神在執若對面微微地笑起來,雙眼直視着她,輕輕一撫她發心:“辛苦你了,小十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