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邊上黑暗而寂靜,帝君和魔尊無聲地站着,他們自打三界初誕就降生在一處,對彼此了解到一個眼神就能明了對方所想,可此時他們面對面站着,四目相對,神色沒什麽異常,可魂靈間分明是有了隔閡。
一個要盡職盡責,一個隻求逍遙快活,兩不相容又無法兼得。
是什麽時候事情開始變成這樣的呢,魔尊不得解。
隻是魔尊像是天生就受不了這種無言以對的場面,片刻後,還是他先開口打破了僵局,無意拐彎抹角,直言道:“帝晏,現在收手還來得及,隻要你不攔君寒,把圍在無月底下的那群神族給撤回來,一切都還有救。”
帝君卻隻是微微一挑眉,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般,蓦地笑了:“将問,你要我現在收手?我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哪裏還有退路。”
“總會有辦法.”
“就算我按你說的做了,”帝君道,“到時候混沌被少君一劍砍了,三界依舊不完整,我還有何顔面活下去?該如何面對自己當初信誓旦旦發下的誓言?”
“沒什麽顔面不顔面的,誓言也就隻是一句空話”魔尊微微撇開眼,“帝晏,你别拿三界大義來壓我,我沒臉沒皮也毫無責任感,活這麽多年也還不如你剛降生的時候有覺悟,隻是有一點,帝晏,我就問你一句。”
帝君看他。
“跟不跟我走,”魔尊道,“我們撇下這爛攤子一走了之,去個誰也找不着的地方,三界有三界的命數,用不着你來操這勞什子的心,隻要你一句話,我們現在就走。”
“從今往後什麽煩心事都與我們毫無瓜葛,我們就在一個地兒窩着,窩到壽數耗盡,窩到咱倆羽化,”魔尊擡眼,瞳仁灼灼地盯着對面的帝君,“走不走。”
帝君一時間沉默了。
他心中知道,這是自己從這一灘爛泥和打一開始就壓在身上的,沉重的三界重擔裏脫身的最後機會,其實仔細想想,将問說的也對,三界有三界的命數,他籌謀萬年的計劃也不一定成功,降生這數十萬年來,他殚精竭慮憂心忡忡,拼了命地想拖着這百萬衆生沖出混沌陰影,走出一條能見得着往後希望的路,可結果呢,不也還是一團糟。
魔尊說得太有道理了,他像是窺見了帝君的内心,字字都直指他心中所想,甚至有一瞬間,帝君真的幻想了遠離一切的生活,那是一種回歸初衷的,動搖他心神的場景,仿佛天地間就隻剩下他們兩人——事實上三界初誕時,他們便是這樣的。
帝君微微愣神。
他依舊記得當時的情形。
彼時兩人初生,懵懵懂懂四顧茫然,在無邊黑暗中遊蕩,隻見天地間混沌交織碰撞,随後上古一族的神力如同燦爛流光,緩緩淌入其中,混沌便分出清濁,三界漸漸成型。
之後長風萬裏漫漫河山,人世彈指百年更疊變換,造物之美頭一次完完全全展現在他們眼前。
沒有一人能在這場景面前全然無感。
帝君記得自己當時與魔尊同遊天地,記得自己當時心神激蕩,記得自己
他立下了那句守護三界的誓言。
這誓言甫一被想起,便像盆冷水一般兜頭朝他澆下來,把他剛剛因爲魔尊的話而産生的滿腔希冀火苗澆了個透濕。
三界未全,混沌未泯,他便不能離開。
于是帝晏微微阖上了眼,把一切洶湧的情緒往心裏咽。
他久久地沉默着。
魔尊見狀,像是明了了他的決定,瞳仁中灼灼的光亮黯淡下來,站了片刻後,無聲地轉身離開。
魔尊指尖那點靈光随着他的腳步漸漸地遠了,仿佛他的離開帶走了最後一點亮色,帝君的面目和身形重新陷入一片漆黑。
他在黑暗中靜立不動。
而魔尊走後的半刻鍾後,這一片渾濁的天空中倏爾閃過一片靈光,下一瞬巨大的結界從天而降,将混沌和周圍的大片血色土地籠罩起來,随後遠處傳來一人由遠及近的氣息。
帝君擡眼看向氣息來源。
魔族少君打黑暗中緩緩走過來,他身上穿了件和執若相同款式的冠服,腰間的應訣閃着靈光,神色平淡而坦然,見了帝君也并無變化,隻微一點頭當做招呼。
帝君也朝君寒一颔首,随後看向占地巨大的結界,道:“少君這結界是.”
“不礙事,不妨礙出去,隻是未免誤傷,阻擋别人進來而已。”
帝君眉梢一動,道:“不隻是怕誤傷吧,少君是不想讓上神進來?”
君寒垂眼看向地面,并未否認。
言談間兩人身上均無殺氣,甚至神色依舊保持着平日的溫和有禮,隻是均已明晰對方的打算,目光相對間,便明白今日局勢誰都不肯讓步,毫無轉圜餘地。
便隻有戰個你死我活了。
周遭的空氣中漸漸布滿狂亂的靈氣,攪動起混亂的風聲,吹動兩人衣袍,局勢一觸即發。
隻是下一刻,這劍拔弩張的場面被打破——君寒突然彎腰在腳邊撿起了什麽。
那是一塊被泥土包裹的玉石,他手指隻輕輕一拂,泥土剝落,玉石便露出溫潤的光華來,靈氣内斂深厚——是莩虳玉。
少君見得這玉石,便輕笑一聲,仿佛見得了什麽值得留戀的溫暖,臉上露出溫柔神色,似是歎息又似是自言自語的道:“真是可惜。”
帝君見狀竟也不動手,隻是一挑眉:“如何可惜。”
君寒把這片碎玉收進袖口,道:“阿若的玉佩在剛來三界的時候碎在了混沌裏,本君這些年在結界裏修煉,把碎片找了個七七八八,之後拼湊時卻發現還差一塊,若是早點找到,阿若就能有一塊完整的玉佩了。”
帝君點點頭:“确實可惜。”
兩人面色如常,語氣坦然,若不是周遭這快要到臨界值的攻擊性靈力,還真要以爲是在此處閑談。
帝君似是無意立刻動手,他在表達完對執若不能擁有一塊完整玉佩的可惜後,話風一轉:“能爲上神做到如此地步,少君實在是令人敬佩。”
“敬佩談不上,”君寒搖搖頭,“不過是修行不足,一朝被紅塵絆住便再也沒爬起來罷了。”
随後他又道:“帝君,再等阿若也不會來這裏的,她最後那點本源神力,你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到的,不必在此多言。”
帝君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少君真是對自己有自信,敢以一人之力來與本君抗衡,而且留執若上神獨自在無月,竟也并不擔憂上神安危。”
君寒瞳仁一滞,道:“此話怎講。”
帝君并未回答,隻是沒頭沒尾地道:“九重天上不剩幾個神族了。”
君寒臉色微沉,他幾乎是立刻便反應過來了帝君的意思,神族人數雖是這六族中最少的,可若是真如他所言,傾巢出動,不可能隻有混沌結界邊上剛剛殒命的幾千,那剩下的神族去了哪裏,顯而易見。
再思及峘澤彙報的神族進攻前毫無一點氣息和征兆,大概能猜出神族身上帶了什麽隐藏氣息的東西,連他離開無月時竟也被瞞了過去,沒有發現有任何埋伏
那衍華神君和将何大概也不會發現了。
一衆神族毫無征兆的進攻,無疑是個巨大威脅。
君寒指尖一緊,一言不發地拔出了腰間應訣,道:“帝君,多說無益,速戰速決吧。”
随着君寒的話音,周遭的靈氣頓時暴動,糾集凝結化爲千萬鋒利劍氣,攜着萬鈞之力朝他席卷,帝君運起護體靈力抵擋,甫一接觸,便覺劍氣中蘊含的靈氣修爲驚人,竟隐隐有越過天魔,更上一層的趨勢。
可此時距離君寒渡過天魔劫,才不過一年。
帝君見狀,終于收了臉上笑意,手腕微一翻轉,一把神劍出現在手中。
君寒臉色凝沉,手下進攻快速而密集,他掠過一眼帝君手中佩劍,道:“神劍無止?沒想到是在帝君手中。”
“機緣巧合罷了,”帝君答道,手中劍影翻飛,形成密不透風的屏障,将君寒的攻擊一一擋回去。
“少君的修爲在這個年紀差不多已經算個奇迹了,”帝君在防禦和進攻間低聲道,“可惜到底還是欠了些火候。”
君寒不語,他心中念着遠在無月的執若的安危,攻擊越發地強勁。
可帝君到底是三界初誕的大能,那些靈氣的攻擊竟不能對他産生影響,還白白耗費體力,君寒當機立斷,撤掉了周遭的劍氣,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抛棄了繁瑣招數,近乎樸拙地拼起劍術來。
铛地一聲金石相擊,應訣和無止兩把劍抗衡在一起。
應訣帶着溫和内斂的靈光,不強烈卻足夠強勁,仿佛已經過了足夠的磨砺,不再如莽撞少年般鋒芒畢露,而是勁氣内蘊,饒是帝君見狀,也不由得贊歎一聲:“好劍,好心性。”
可君寒此時卻無心聽他說了什麽,他全副心思都在執若身上,一心想着速戰速決。
兩把劍分開一瞬又再次相擊。
此番應訣劍光竟弱了下去,華光暗淡露出古樸劍身,帝君擰起眉頭,“雖要内斂,可.”
他話還沒說完,隻見劍身仿若吸足了血一般,從劍柄蔓延出暗紅血色,上面漂浮起一層濃重魔氣來,随後應訣劍光暴漲,劍氣鋒利逼人,對面的魔族少君眉心現出魔印,睜開一雙赤紅魔瞳。
在一片黑暗中冷得驚人。
帝君神色一滞,君寒便立刻抓住機會一劍攻來。
帝君閃身躲開,袖口卻多了一道劃痕,他神色冷下來道:“竟然不惜入魔與我抗衡,你可知借助心魔的力量會有什麽後果。”
君寒并不回答。
帝君本也沒指望君寒會回答,畢竟此時由心魔掌控他的身體,估計已經失去了神志
可下一刻,君寒依舊沉靜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帝君不必多慮,後果我已有預料。”
帝君神色一驚,他道:“你如何還有意識,現在出現的分明是心魔.”
“所謂心魔,不過是未了執念而已,”君寒神色清明銳利,他手下攻勢緩了一瞬,道:“我得到過我想得到的,追尋了我所追尋的,畢生所願皆以實現,餘下身軀與魂靈不過是爲了給我的上古神一個安穩自在。”
“故我無憾,也無心魔也無執念。”
見得眼前青年的神情,帝君手下一震,一時間應訣劍光漫過了半邊天。
——
此時,無月。
今夜注定不太平,院内點了用靈力的夜燈,閃着柔軟光亮,衍華從谙以及将何在石桌上圍坐,守着屋内沉睡的上古神。
“他真的走了?”衍華擰着眉頭問将何,“他真舍得撇下你師尊去跟混沌博個你死我活?”
“都說了多少遍了!”将何不耐煩地擰起眉頭,“那魔族走了!兩個時辰之前走的——況且什麽舍不舍得,他不去拼個你死我活,就該我師尊去了!我倒樂意去的是他。”
衍華洩了氣,他往後一躺靠在椅子上,看着無月頂上有些陰郁的天空,低聲道,“真是一個一個都瘋了,都不要命了,執若這還在屋子裏頭睡着,也不知道現在情況.”
此時轟隆一聲,山下一陣巨響打斷了衍華的抱怨。
随後腳下地面一陣劇烈顫抖,衍華屁股底下那年久失修的椅子腿應聲而斷,把他摔在了一堆木頭裏。
可衍華卻難得沒說什麽,這聲響來得不對勁,他立刻站起來,臉色有些沉地走到院子外邊往山下看。
衍華的視線穿過昏暗的夜色和有些枯敗的草木,越過蜿蜒的山階,隻見山門口站着一群神族,爲首的是兿珏神君,正指揮着衆人攻打結界,而那因爲執若虛弱而有些單薄的結界便在這一陣強過一陣的攻擊下顫抖着。
不必多說,定然是來找屋子裏睡着的那個上古神尋仇的,隻是這時間卡得可真寸,正好是執若虛弱君寒不在
衍華愣怔片刻。
是巧合還是.
本來就埋伏好了,隻等君寒離開?
無邊夜色籠罩過來,外面的神族攻擊猛烈,衍華隻覺得腳底闆升起一陣寒意順着脊背直沖頭頂,他愣怔了片刻,拎起袍擺就要往山底下跑。
從谙也看到了這場景,趕過來伸手一把拽住他袍袖:“衍華你去做什麽。”
“執若她那護山結界不牢!”衍華在越發巨大的攻擊聲裏大喊道,“挨不了兩下就會碎了,我去幫她穩固一下.”
話還沒說完,山上那層透明的結界咔嚓一聲,片片碎裂開來。
一時間四下隐藏的神族紛紛越出,四面八方張牙舞爪地朝着山間小院撲過來,無一不是面目猙獰可憎,目标直指上古神。
而此時,執若還在無知無覺地睡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