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少君府極其安靜,執若走後便更顯沉寂。
清晨微弱的天光鋪在府内院牆和門口的兩隻石獅子上,閃着點淺金色的柔光。
突然大門被人推動了幾下,落下幾簇雪來,君寒撣撣袍袖走出來,仰頭看着還在掉着細微雪屑的天空。
昨晚魔族落了這一年的初雪,天地都蓋成白茫茫的一片,雪這種東西大抵在何處都是一樣,竟也看不出是在這種魔氣肆虐的污濁之地降落的。
大抵是因爲君寒已一己之力擔下了整個陣法的壓力,氣息混雜,連帶着魔族的空氣也渾濁起來,今日降的雪正好帶來點難得的清新明朗。
也可能是因爲風雪大,一向準時的靈鳥晚了半個時辰還沒到,君寒面上不動聲色地吩咐峘澤再等等,自己卻口不對心按捺不住地出來找找看,看那隻靈鳥是不是落在了别的地方。
控制陣法的日子實在是苦極了,雖說隻是作爲陣眼不得離開魔族,除去收縮陣法,壓制偶爾跳出來的心魔,并不需要幹什麽别的事,甚至對于一直忙碌的君寒來說是難得的空閑,但他就是從這空閑裏清晰地察覺出難以忍受的苦來。
他到底還是控制不住地在貪得無厭。
對遠在無月的上古神貪得無厭。
雪又稍微下得大了點,君寒在寂靜裏捕捉到了幾聲鳥鳴,放眼遠望,片刻後果然見一隻靈鳥穿越風雪飛來。
靈鳥識人,撲閃着翅膀順遂地落在君寒的肩上,腦袋親昵地蹭蹭君寒的臉頰,然後細微的白光一閃,打翅膀底下叼出一封信來。
信封極薄,執若寫信沒個規律可循,有時候厚厚一沓子廢話,有時候一兩句就完事,想起什麽說什麽,很明顯今天的信裏并沒有太多想說的。
君寒不由得有點失望,一邊腹诽着上古神沒心沒肺,一邊帶着在自己肩上安了家的靈鳥往書房走,路上撞見去添茶水的峘澤也隻是匆匆略過一眼。
進了書房,拆了信封,裏面果然隻有一張單薄的信紙,君寒剛把那張紙抽出來要看看突然惜字如金的上神今日到底寫了多簡潔的話,但還沒來得及着眼看,就見信封裏變戲法似的撲棱着翅膀飛出來一隻草編的蝴蝶。
小半個手掌大,用術法點了兩隻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頂着頗長的觸須,難看倒是不難看,但身上還剩着手法生疏帶出來的毛刺兒,翅膀一邊大一邊小,在屋子裏飛得歪歪扭扭。
上古神一向不擅長這些細緻的小玩意兒,君寒幾乎能想象出執若編這草蝴蝶時的困難别扭。
但相隔兩界,塵世萬裏,隻得一隻草蝴蝶傳情達意,這魔族的少君突然便在空無一人的書房裏生出種難以抑制的悲憤來,這悲憤倒不是對自己守着陣法的悲憤,也不是對兩人相望不相見的悲憤,而是單單因爲上古神,因爲不得不回到無月的執若。
他大概能猜到她要處理的那些事是什麽了。
混沌,三界,不外乎這些。
他不知道她要用什麽方法,但好在那靈石确定着她的位置,沒去過結界那邊,也沒有離開無月山,每日一封書信,讓他安心幾分。
可這幾分安心,到底是壓不住那些思念與心疼。
他的上古神本來是多麽自在一個人,這三界的一切她都不必負什麽責任,現在卻要爲這六族費神,雖說執若每次說起來都隻輕描淡寫幾句話,但他的上神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他還是知道幾分。
可這麽費神的結果呢,下界沒人知道她的功勞,神族那群不知好歹的東西還蠢蠢欲動地等着算計她,身邊沒幾個人真心待她,每個人都隻知道盯着她什麽時候倒下。
他有時候就忍不住想,這麽費神到底是爲的什麽,他恨不得哪天偷了他的上古神,帶着去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撒手不管,讓這三界愛怎樣怎樣去,混沌逸散民不聊生都與他們無關。
可執若與他不同,一張滿不在乎的皮囊下藏着真正的擔當和責任,是這世上,最好的神。
殿内的熏香悠悠地燃着,草蝴蝶在書房裏飛着,君寒也就一直看,仿佛透過這草編的死物看見了遠在無月的上古神,專注到連峘澤敲了門都沒有聽見。
直到殿門被峘澤輕輕推開一條縫,君寒專注的狀态才被打斷一點,那亂飛的草蝴蝶也好像被驚到了,翅膀一抖迅速地飛回書桌上,君寒正要伸手接住它,卻沒想到那草蝴蝶扭頭一繞,落在他唇上,輕輕一點,占了個不大不小的便宜,随後立刻死了似的掉在桌上,一動不動了。
大概清心寡欲的少君這輩子都沒有遭過這麽明目張膽的調戲,一時間竟也一動不動地愣了。
毫無疑問,這肯定是那沒個正形的上古神授意的。
不是說自己在處理正經事嗎哪裏來的這麽多花樣。
是以峘澤君端着茶水進來時看見的便是少君手裏握着張信紙愣坐着,不知爲何,峘澤竟從少君鮮少有什麽表情的臉上看出幾分壓不住的紅來。
是今早出門等信受涼染了風寒嗎?
但沒等峘澤說什麽,就見少君展開自己手裏那張紙,隻看了一眼,就又愣住了。
然後臉上的紅好像又不動聲色地加深了幾分。
“少君.”
“峘澤。”君寒突然道。
“在。”峘澤看着少君從愣怔裏緩過來,然後輕輕地,緩緩地,把手裏的信紙折好放進懷裏,好像做了什麽決定似的站起身來。
“結界那裏我昨晚檢查過,陣法也加固了一遍,時間到了會自動開始收縮,兩日之内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
峘澤點頭道:“是。”
“陣眼我過會兒會從身上剝離出來留在府内,你看好。”
峘澤不明所以,但還是再次點頭道:“是。”
君寒伸手把桌子上躺屍的草蝴蝶撿起來,拿起一邊自己的佩劍:“可以處理的小事你就代本君決策,剩下的就先留着,有什麽急事就找靈鳥通知我。”
被交代了一大堆事項的峘澤君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連忙掙紮:“少君要去哪裏?”
君寒站起身往外走,頭也沒回地道:“無月山。”
然後轉身出了門,隻留下一個無話可說的峘澤君。
峘澤緩了片刻,從突然被委以重任的打擊中緩過來,然後把手裏的茶水放下。
他敢賭上自己大半身家,剛剛少君手裏拿的那張紙必然是上神的來信。
隻是上面寫了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而彼時君寒踩着劍往無月飛,腳底下的景色電流星散般往後退去,他才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心如擂鼓,那張單薄的信紙被揣在胸口,燙得他恨不得眨眼便到那個人眼前。
紙上隻沒頭沒腦地寫了一句話:
思心甚切,夙夜難寐,且遣此靈物一偷芳澤,換一夜安穩。
——
而此時的無月山,執若才剛剛從漫長的昏迷中稍稍清醒過來,她五感由于靈氣不足,已喪失大半,經常看不清也聽不清,最嚴重的是視覺,屋内光線昏暗的時候甚至連來人面目都分辨不出。
或許是氣候轉冷,更或許是執若氣息衰弱,菩蘭已凋落大半,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桠,顯出莫名的枯敗蕭瑟,讓人沒由來地心生凄惶。
屋内傳出壓抑的咳嗽聲,帶着那人的痛苦,一聲一聲地紮在将何心上,紮在空氣中缭繞不散的藥味上,紮在這日漸頹然的無月山上。
那是上古神衰弱的迹象。
今日衍華不在,他帶着從谙回了自己的山頭去翻找古籍,說什麽要找找有沒有能續命的東西,再這樣隻灌點補靈氣的藥,執若指定要完蛋。
而将何則像往常一樣守在她門外,聽到屋内的咳嗽聲,剛想進去給她倒杯茶水,便覺護山結界一閃,有什麽人進入了山門。
他手中佩劍立刻出鞘半寸,目光向山下看去。
來人像是十分心急,氣息快速逼近,片刻後便出現在小院門口。
俊朗的側臉,還未來得及換下的少君冠服,一雙魔瞳穿過小院遙遙地看過來,是君寒。
他原本正心如擂鼓盼着想第一眼便見到執若,可乍一聞到空氣中四處彌散的濃重藥味,一腔熱血便涼了一半。
是誰受傷了,阿若嗎?
再看到守在門前的将何,君寒隻覺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升起點十分不妙的預感來。
此時将何也看到了君寒,可手中佩劍竟依舊沒收回去,依舊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少君何事來此?”
君寒眸光閃了閃,掃過緊閉的房門和将何緊張的臉色,不好的預感越發劇烈,他道:“我來看阿若。”
将何依舊記着執若的話,縱使心疼她受苦,亦盼着有人來阻止她,可那日師尊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灼灼地道‘君寒不能沒有我’。
她是死了心要了結此事。
于是将何攥緊了手中佩劍,幾乎是掐着手心肉,拎着自己那點僅剩的堅持,緩緩道,“師尊不在。”
這話顯然沒有任何說服力,君寒再看一眼房門,問:“阿若去哪兒了。”
“師尊去哪兒用得着你來問,”将何猛地冷笑一聲,眼底卻是紅的,有些凄然地看着君寒,“既是魔族的少君,就回魔族做好自己的職務,師尊辦完正事,自然會去找你。”
君寒默不作聲,隻是上前一步。
将何立刻冷了臉,将手中佩劍橫在兩人之間。
“将何神尊,”君寒沒對這刀劍相向發表什麽看法,隻是微微阖了下眼,神色似乎是有點悲戚,他低聲道,“你說阿若辦完正事自會來找我,那我問你,阿若辦完正事,我還能等到她嗎?”
白衣神尊身形一顫。
這話直指他心中擔憂,将何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攥着佩劍的手發起抖來,卻還是一副死守此門的頑固模樣。
見此情景,君寒冷了眼,他心中焦躁憂慮,那不好的預感一直在心中盤旋,引起不安的火焰,非要立刻就見到那人才能平息,根本沒時間再與将何對峙。
他打算硬闖。
可就在應訣劍光剛剛亮起之時,一人平靜的聲音插進來:
“将何,讓他進去吧。”
将何扭頭看向剛剛落到院子裏的衍華,“可是師尊她說.”
“說說說,說個屁!”原本還平靜的衍華突然提高了音量,臉上也露出焦躁來,“再他娘的順着她來,你就着給她收屍吧!”
“可你不是去找能續命的古籍.”
“世上哪有那麽靈的東西!”衍華聲音發顫,“就算有,她她還能等到那時候嗎?”
此時兩人身旁黑影一閃,君寒已推門進了屋。
他在聽到衍華的那句,‘給她收屍’的時候,隻覺得肺腑一顫,心頭那點不好的預感猛地炸開來,霎時将他炸得神志不清,他幾乎是身形有些不穩地闖進了門。
而衍華則清晰地捕捉到了君寒瞳仁裏一點入魔的鮮紅,也緊跟着進了門。
——
“将何,咳,給我端杯水。”
執若今天睜眼時感覺不大好,視線也比昨天灰暗得多,渾身上下無一不痛,但就在這疼痛中,上古神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一切都還沒結束。
她就算是死,混沌也得跟着她一起下地獄。
“将何,給我”
話沒說完,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執若往門口的方向看一眼,卻隻看得到一片亮光和一個輪廓。
來人比較高,不是将何,那就是衍華。
哦,原來如此,大概是衍華來給自己送信了。
于是她撐着胳膊勉強坐起來,“衍華?你今日怎麽來的這麽早,君寒的信呢,你,咳,你不知道,我昨日給他折了一隻,一隻草蝴蝶,”執若喉嚨一疼,又咳了幾聲,但臉上卻有了幾分笑意,仿佛看見了魔族的少君一樣,“他肯定被我調戲得臉都紅了。”
而此時君寒站在執若床前,看着他的上古神面容憔悴,病骨支離,腕骨和脊背都瘦削得驚人,還在無意識地向來人要信,他心口一悶,痛得一口血都要吐出來。
他伸手在執若眼前揮了揮。
上古神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眼前,于是低笑一聲,“衍華你别晃了,我也就是比昨天嚴重了一點而已,沒瞎,還能感覺出來是你的手。”
君寒的手幾乎顫抖起來。
他看着執若找不到焦距的眼神,聞着房中過于濃郁的藥味,隻覺得肺腑驟疼,呼吸間都帶出血腥氣。
而鑽心剜肺間,一些被忽視了的畫面在他眼前一一閃過——出現在結界旁的将何,莫名其妙安靜下來的混沌,自己過分順利的計劃,以及.執若說要離開處理一些事情時,那深深的一眼。
他還有什麽想不明白。
她分明是全都想起來了,她分明是在淨化混沌,沒用陣法,沒用靈氣,用的是.她自己。
黑衣青年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被自己攥出了血,嘀嘀嗒嗒地落在屋内地面上。
執若五感隻剩聽覺還能勉強一用,她聽着面前的“衍華”的呼吸重了幾分,于是疑惑地一歪頭,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衍華?”
門外的衍華已經不忍看下去,關上門轉身離開了。
執若覺得房内光線一暗,頓時更疑惑了,“衍華你關門幹嘛?我可,咳,可已經有家室了,你.”
“阿若。”
君寒這話甫一出口,自己都感覺出了話音裏的顫抖,上古神眼看不清但耳朵還勉強能用幾分,立刻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頓時慌亂起來,一改之前強撐出來的笑意,盡力把自己往床帳的陰影裏藏。
“執若上神,”君寒一字一句地道,他痛得發起抖來,話音裏居然帶上幾分哭腔,“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上古神頓時停下了動作。
“離開魔族的時候,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你口口聲聲說會照顧好自己,不用我擔心,這就是你的照顧,這就是你的不用我擔心嗎!”
君寒隻覺胸口一悶,一口血湧上來,他随手抹掉,氣息卻越發晃動。
“你是救世英雄,你天下無敵,你犧牲自己拯救了三界!你那麽偉大!可”他聲音一軟,竟露出點茫然和無助,“那我呢,你要我怎麽辦,你倒還不如趕緊殺了我!倒省得我心疼!”
“我可舍不得,”執若知道這下糟了,連忙笑道,“我哪舍得殺了你。”
“你舍得!”君寒吼道,“你當然舍得!我現在難道比死了好受幾分嗎!”
執若沉默地閉了嘴。
“你當初跟我說,你說等結界穩定了,混沌安生下來了,三界沒什麽事煩你了,你就給我一個隻屬于我的上古神,這話你還記得嗎?啊?你還記得嗎!”君寒一雙眼紅起來,盯着上古神看,“我收到你的草蝴蝶,一時沒忍住,着了魔似的非要過來看你一眼,若是我沒來,若是我來晚了,再聽到上古神這三個字是不是就是在傳聞裏了!”
執若無言。
滿室帶着血腥氣的呼吸間,魔族的少君拿一隻攥出了血的手去摸他的上古神,輕觸她的眼尾,然後一把拽進懷裏,聲音顫抖,“我真恨不得就這樣和你死在一起,讓你到死都屬于我,執若,丢下我自己去拿命犯險,你真是混蛋死了。”
五千字!作者君厲不厲害!
(本章完)